甘尘发现自己回来的决定是错误的。
这位少年天子比起前世多了几分稳重和帝王风度,骨子里的狡猾却跟前世如出一辙,极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
不过到底是今非昔比了,他回来东齐,却不代表还会事事受他掣肘。
沉默了片刻,甘尘淡淡道:“臣曾经际遇特殊,于穆国得遇护国公主,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她的侧夫。
公主如今即位为女皇,臣也依然是上了宗谱的侧夫,以后是否会有其他的名分,还要看女皇的意思。”
随着他不疾不徐的一番话落音,荣麟脸色刹那间僵住。
殿内静寂片刻。
荣麟攥紧双手,忍不住后悔于自己的冲动。
甘尘虽然愿意回来东齐,却不代表他还愿意跟他有所接触,他不该逼他太紧。
穆国女皇的侧夫,这个身份纵然夜红绫并不在意也不会当真,可曾经的的确确是上过穆国宗谱的名分,其他人当不当真都不重要,只要甘尘自己当真——不,只要甘尘拿这个身份当挡箭牌,荣麟毫无办法。
夜红绫之前就在荣麟面前说过,她尊重甘尘的任何选择,不会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情,所以荣麟想拿齐国疆土换甘尘的自由身,这个交易都是不可能成立的。
而眼下他以齐国天子的身份命令穆国女皇侧夫做什么事,显然也不切实际。
荣麟沉默了片刻,却也没太过低落。
有些事情一旦在心里做了决定,一旦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那么面对任何阻碍,任何困境,心理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你回去收拾一下,九月初六我们启程去南圣。”
荣麟很快恢复平静,语气淡淡道,“丞相或者太傅一事,等我们从南圣回来之后再说。”
甘尘并不想跟他一起去南圣。
“你既然说你是穆国女皇的侧夫,那么有些事情朕决定还是彼此双方坐下来好好了解清楚比较好。”
荣麟淡道,“否则朕如何知道甘公子不是在撒谎?”
甘尘无声冷笑。
撒谎?
荣麟之前在穆国时只怕就已经把他的情况查得清清楚楚,此时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算是把无赖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了。
不过对于去南圣这个问题,甘尘倒是没表示抗拒,方才他已经应了声遵旨,此时自然不会再反悔。
“臣先告退。”
他微微躬身,行云流水般优雅的姿态。
话音,他转身离开。
荣麟目送着他离去,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暗自琢磨着去往南圣的这一路上,该如何拉近跟他的关系,以及消除两人之间的隔阂。
至于前世今生这个话题暂时肯定是不能提的,否则连表面的和平都将不复存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
九月初六很快到来,荣麟早早把朝政大事做了安排,摄政大权交给荣威,自己带着荣威精挑细选的两千人马启程离开齐国,前往南圣。
马车是可容纳四五个人的豪华大马车,坐荣麟和甘尘两个人绰绰有余。
不过甘尘不愿意坐马车,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跟荣麟待在一起。
但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
离开天都城之后不久,荣麟掀开车帘,看着策马跟在车前的甘尘,淡淡道:“朕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进来一下。”
甘尘坐在马上,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很快从马背上跃下,利落地进了马车。
他倒想听听荣麟究竟想说些什么。
“朕今年十六岁。”
荣麟倚着车厢,轻轻叹了口气,精致如画的眉眼间泛起些许落寞,“虽然亲政才两年,也正是少年风华正茂时,可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总感觉人生了无生趣。”
甘尘眉头微皱:“皇上是在说笑?”
荣麟缓缓摇头:“不是说笑,朕这些天其实一直在考虑皇位的归属。”
皇位归属?
甘尘暗自一惊,眸心微细。
“朕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诞下子嗣了。”
荣麟道,“朕没有选秀封妃的想法,也不愿意亲近那些女子,所以子嗣传承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朕在考虑,从南圣回来之后是否应该禅位?”
甘尘眉目冷了冷,第一反应是觉得荣麟在诳他,然而目光接触到少年那双瞳眸,明明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却有一双似是历经千帆的眼神,透着沧桑和对世俗的厌倦,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沉寂。
甘尘心头一窒,随即一股怒意油然而生,斥责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他及时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去斥责他。
前世他是他的太傅,老师教导训斥做错事的学生合情合理,即便荣麟是天子。
可这一世他只是失踪多年刚刚回到帝都的甘家公子,跟少年天子没有交集,前世今生早已久远,跟他们都没有关系。
那些曾经的过去也左右不了他们现在的关系。
不过他打死都没有想到荣麟居然会生出禅位的想法,前世他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为了铲除对他有威胁的摄政王,机关算尽,这一世却突然看开了,甚至厌倦了皇位?
甘尘眉眼沉了沉,语气淡淡:“皇上何以会生出这样荒诞的想法?”
“荒诞?”
荣麟闭了闭眼,有些自嘲,“的确荒诞。
朕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生出如此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间就觉得一切都变得没意思了。”
甘尘又沉默了一会儿:“皇上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荣麟嗯了一声:“这个想法其实早就有了,只是不知道该跟谁说。
之前在穆国时跟夜红绫和容修都提过,可他们更喜欢保持三国鼎立的局面,暂时不愿打破这种平衡。”
所以说,他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了,而不是故作姿态,或者试图以此来威胁他什么。
然而荣麟越是这般,甘尘反而更意识到自己荣麟就是在威胁他。
敛眸沉默须臾,他淡淡道:“皇上休息一下吧,臣先去了。”
话落,他掀开车帘走了出去,跃上自己的马背,柔美的容颜泛起冰冷气息。
连皇位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简直任性得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