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恙过来时,天将明。
永巷大门已开,似是已经恭候多时。
沈恙换了件更厚的大氅,踱着步子进去,雪色月色映衬之间,女人落座在雪地里的石桌上。
摆了两杯茶,一杯在手中,一杯在身前对面。
可见在等人。
沈恙忍不住轻笑一声,径自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女人身姿当真是消瘦羸弱,可面庞多秀丽,眼神多坚毅。
沈恙的手指握住茶碗,慢悠悠在鼻尖轻嗅,而后,一饮而尽。
“雨前龙井,甘冽清甜,看起来,父皇对您很是看重,夫人。”
那妇人也端的是一派好气魄,被如此点名身份也丝毫不慌,气定神闲坐在桌前,抬起秀白的手指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开口道:“盛传三皇子不仅容色倾城,更是洞察力过人,今日看来,果真不假。”
沈恙笑的益发清朗好看,那闲散的做派几乎就要收不住了。
“夫人过誉,只是恙有一事好奇,不知夫人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他抬眼,凤眼中流转的笑意已慢条斯理变得意味深长:“司空将军已赴死,怎的,您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喝茶呢?”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十二月的清晨冷冽冰凉,冷空气透过大氅纤维丝丝钻进血脉,以致他的手指,愈发冰凉几分。
他们悠闲地喝着茶,半晌间,无人说话。
良久,司空夫人终是率先开了口。
“以三殿下才智,还没猜出来吗?”茶碗在指尖转过一圈,“当然是因为,阿觉,是圣上的女儿。”
司空将军司空誉,十六岁时大破北狄,少年成名,弱冠之年成亲,取得是当时左相袁珩的独女袁灼扶。誉虽战场上勇猛,私底下却脾性温和,对待夫人更是专情,房内除灼扶外再无旁人。
只可惜即使袁家女专房之宠,入府之后依然一无所出,成亲数年,不惑之年才得一女,即司空觉。
袁灼扶比司空誉小了整整十岁,即使已到了当立之年,依然风韵犹存,大约保养得宜。
她说完,不顾沈恙骤然冷下来的眸温,兀自望进他的眼中:“三殿下,想来,您的母妃容贵妃,怕是容不得臣妇吧。”
沈恙又重新恢复成那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模样,看着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臣妇同容贵妃,同日出嫁,我入将门,她入宫为妃。可是旁的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知道,容贵妃恨我入骨,因为原本,入将门的该是她。”
沈恙的眸子敛了敛。
灼扶继续看着他,面上无甚表情:“她尚且是闺阁女儿时,便爱慕将军,而待到出阁时,却是被我顶去了名分,如今她被困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如何能不恨我,只怕恨不得啖我肉喝我血。三殿下,您今次前来,怕也是奉了母命,来取我和阿觉性命吧。”
沈恙哼笑一声,并不否认,只慢条斯理地把玩了下指尖,垂着眸似乎在若有所思,可看身姿又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恙还有一事未明,阿觉,又何以是父皇的女儿。”
灼扶闻言,却忽的笑起来。
袁家出好女,即使年华不再,笑起来依然风情万种,只觉倾城。
“那这,要问你那好母妃了呀三皇子殿下。”
“问问她,因为嫉妒,都做出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八年前,正是狩猎季节,今上携文武百官连同后宫众人一同前往围场狩猎,容贵妃为了将灼扶骗去,仿誉将军手笔书信一封,让她至围场后山小叙,当夜给她惊喜。
丈夫小小情趣,灼扶当然满心欢喜。
可是当晚等她到了后山,等来的却不是夫君的惊喜,而是喝了掺着催情药之酒的今上,沈睐。
当晚无论灼扶如何推拒,到底女儿身不敌男子,身子被占了去。
就那一晚,就那一晚,她便怀了孕。
沈睐当晚被算计,却因为玷污臣妻丑闻无法彻查,只能暗中照料灼扶母子,到如今,依然对她们母女心存愧疚。
因而,即使司空誉已被料理,按道理来说她们母女作为直系理应陪葬,可沈睐却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们保下,放于后宫安置。
“哈哈哈,殿下,你听听,女人的嫉妒心,都让你的母妃做了些什么!”
灼扶笑的癫狂,笑了会儿,却又停下,近乎怨毒地看向面色已经冷淡下来的沈恙:“三殿下,说起来,你会多出阿觉这个妹妹,全是您母妃的功劳呢。”
沈恙眸色冷淡,唇角勾起嘲讽弧度,垂着眼睫,一言未发。
两人似在无声对峙。
辰光乍破,晴光映雪,雪早已停止,风却喧嚣。
良久,还是灼扶先放弃了。
她颓败地覆下眼睫,手指交握在案桌上,满面灰败。
“殿下,我知道您是来做什么的。将军既已离开,容贵妃不可能放过我们母女。臣妇只求您一件事,求您,护着阿觉,所有恩怨,都与她无关,她不该,遭此劫难。算我求您,您若是答应我,我自会给您想要的。”
沈恙看着她:“夫人,恙想要什么,您如何得知。”
“不论是臣妇性命还是如何,臣妇自当尽力完成。将军已经离开,我已无意人世,若是能凭此护住阿觉一条性命,也算值了。我若不死,容贵妃定不会善罢甘休。这皇宫,我是片刻不想再待下去。”
言毕她起身,跪在沈恙面前。“殿下,当臣妇求您。”
沈恙站起身扶起她,良久思忖过后,点头:“好。我答应您。”
沈恙自认不是好人,答应灼扶,除了对她恳切的怜悯,当然,还要算上——他自来不想让他的母妃,事事如意。
阿觉来时,沈恙同娘亲似乎已经交谈完毕,手边茶碗已空,两人相对而坐,俱是沉默。
她乍然出现,见着沈恙还要做出惊愕模样——倒也或是真的惊愕。
沈恙吊儿郎当的,没骨头似的半倚在石桌上,看到她,举起手同她打招呼。语气是贯有的懒散,随性感浓重。
阿觉踟蹰,不知是进是退。小鹿似的目光瞥向母亲,嘴唇嗫嚅,似乎想说些什么。
灼扶似有所感,僵直半晌,起身道:“阿觉,娘亲有些乏了,你先陪你沈恙哥哥小坐一下,娘亲去小睡一会儿。”
阿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沈恙便轻轻巧巧地掀了掀眼皮:“好啊,夫人好睡。”
又慢悠悠扭头冲阿觉招手:“来,小家伙儿,哥哥冷了,让哥哥抱一抱。”
灼扶已经先行进了内殿,这庭院中只余沈恙和她。沈恙这语气并不轻佻,可还是让阿觉红了脸。阿觉咬着唇在原地站了会儿,似乎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沈恙便不满地“啧”了一声,自发站起来走至她身边,长臂展开,轻轻松松将她抱进怀里。
“小孩儿,”沈恙抱着她慢悠悠地往石桌座位旁走,脚下靴子踩在白雪上发出细小的声音。沈恙连咬字都带上一股漫不经心的错觉,好像只是随性而至。
“才一个晚上不见就和哥哥生疏了,你可还记得昨晚上同我说要嫁给我?”
沈恙坐在石椅上,将她放在腿上抱着,暖意迅速窜上心头。他轻笑一声,吐息靠近她的耳尖,气韵悠长地拖腔带调道:“哥哥可真是伤心呢。”
听听这语气,当真儿是妖孽至极了,可见旁的人并没有冤枉他。生来就是来祸害别人的。
阿觉心尖子都要酥了,耳朵脖子全红了,僵硬地坐在沈恙的怀里,任由他的胸膛贴上自己的背。
偏沈恙到底不是个东西,如此了,还要逗弄她,悠悠然在她耳边蛊惑道:“小可爱,告诉哥哥,有没有骗我?昨天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阿觉被他的热气一蒸,身体顿时麻了。脑子里的东西全被搅成了浆糊,胡乱地就点头:“……是……”
沈恙低着眼睫眄她,瞧着她的耳朵尖的确是红的要滴出血了方才作罢,呵笑一声,笑得浪荡又风流:“不愧是哥哥的小宝贝。”
沈恙一大早便逗了小可爱,心情甚好,去上书房上早课都显得兴致盎然。
倒是可怜了阿觉,小小年纪未经人事,哪经得住沈恙这般撩拨,心神不宁的一整天,连小施和秦放鹤都觉得稀奇,她可是甚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时刻,如今进了皇宫,倒是次数频频了。
及至酉时,灼扶忽然想见自己有物什落在司空旧府了,托小施携秦放鹤去宫外走一遭,替自己寻回。又到了阿觉房里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怜爱地摸了摸阿觉的头发,轻声道:“好阿觉,要记得,娘亲会永远照拂你喜爱你,无论何时何地。”
阿觉听完愣了一愣,总觉得娘亲话里有话,娘亲却不肯多言了,只是哄着她早早入睡。
是夜,沈恙过来时,永巷西偏殿,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几乎烧出冷宫。来往宫婢太监救火,呼喊声不绝于耳。
东偏殿是阿觉的住所,此刻安然,依旧冷清。
沈恙的眸子里满满当当映出了烧红了半片天空的火光,似有动容。他欲让梁苏去东偏殿将阿觉带出来,回身时,却发觉,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已在他的背后站立许久了。
沈恙长久的缄默,看到她眼底,已有潮湿的血色。眼眶通红,哭起来却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的。
沈恙再如何冷心冷情,此刻依然动容,叹息一声,走到她的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难得正经地道:“不是睡着了么。”
阿觉恍若未闻,眼睛死死看着猩红的火光。
未几,轻轻开口:“娘亲在我房中放了安息香,我知道,所以等娘亲一走我就将香倒掉了。”
“你们的谈话,其实我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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