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藤原大宅。
连绵的仿唐建筑,好似重重黑影。
略显破败的小楼里,缓缓飘出丝丝缕缕黑气,扶摇而上。
渐渐的,庭院里,生出薄雾,弥漫开来。
“扑通”,“扑通”。
几声闷声传来。
提着灯笼,带着刀巡夜的侍卫,猛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呼呜呜呜——
一阵寒风袭来,灯笼里的烛火,一阵摇摆,随后噗地一灭。
倒在地上的几队人,经这风一吹,衣服瞬间腐朽、灰化,好似走完了数十年的光阴一般。
一阵苍白的雾气,飘摇着,覆了上去。
再散开时,只留下几堆枯骨。
雾气似乎更加浓郁了些。
整个藤原宅,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厚重的白雾笼罩。
四下里,一点声音也不见。
原先会持续整碗的蛙鸣、虫鸣还有打更声、水漏声,在今夜尽数消失。
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好似今夜,整个藤原宅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
一间屋舍里,有着灯光。
透过门缝,窗沿,雾气渐渐渗入。
随后,窗格、门扉上上,结出厚厚的冰霜。
数息之后,屋内光线一暗。
隐隐变得更加苍白的雾气,再次渗出,汇入上方。
隐隐可见,一团整体呈现惨白的雾气,将藤原宅附近整个包裹住。
梦里,藤原不比等好似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新婚燕尔,与妻子住在小楼里。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玄关处,跪坐的紫色和服女子,头发高高挽起,低眉和顺地,替他换上拖鞋。
“嗯,家里还好吧。”
他穿上拖鞋,心不在焉地问着。
心里却隐隐觉着不对。
再想仔细去想,却又想不出什么。
“家里都打扫干净了,妹红昨日去神社,据说遇见了神明大人赐福。”
妻子跟在他身后进来,用着温柔而幸福的声音,缓缓道来。
“神明?八意思兼神吗?”
他们家供奉的神明,是八意思兼神。
这神,是藤原家的族神,同时也是高天原受认可的正神。
“不,是黑川大社,供奉的黑川大神!”
“胡闹!”
藤原不比等恼怒地吼着。
“我家传承至今,世代供奉八意思兼神,岂有接受别神恩赐的道理?”
“你给我把妹红叫来!”
“我要好好管教她!”
身后的女子诚惶诚恐地跪下,哀求道:
“妹红她还是个孩子啊!”
“就算是孩子,有些事做错了也得罚!”
“可是······”
“没有可是,给我叫她来!”
藤原不比等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却又找不到原因,不知不觉间就变得烦躁起来。
“父亲,你唤我?”
白发红衣,穿着华服的美丽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身边,一双泛着火光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你是······妹红?”
藤原不比等被这眼神震慑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
“什么时候,你的头发?”
这时他心里好似有一道雷霆闪过。
妹红?
我有这个女儿嘛?
等等·········
好像,的确是······有个夭折的,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女儿。
什么时候,我竟然给忘记了·······
“父亲大人,我是你的女儿啊······”
白发的少女,似哭似笑,缓缓走近。
滴答,滴答······
身上滴下血来。
空中多出铁锈的味道。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给,我在下面过得好苦·····”
妹红,是染成红色的意思。
这只是小名。
算不上正式的名字。
只有稍微长大后,才有正式大名。
毕竟即使是公卿贵族家,婴幼儿的夭折率,也是始终居高不下。
藤原不比等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没有名字的孩子,夭折之后,即使是在冥土,也受不到族中的关照,连族谱都不计入,也算不得藤原家的鬼。
甚至,太过脆弱,连鬼都没得做。
藤原不比等踉跄着,惊恐地往后退,却不妨一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抓紧了他的脚。
嘶嘶——
好似盛夏里将脚浸入冰水里一般,顿时一股寒气,直冲天灵。
他低下头,正对上一双阴毒愤恨的眸子。
他的原配妻子,披头散发,质问着他:
“妹红怎么死的?妹红怎么死了?”
“藤原不比等,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好狠!你好狠!你好狠啊——”
白发的少女,留着血泪,一步步接近。
藤原不比等崩溃了,眼泪鼻涕都留下,大喊:
“不是我,不是我,是娼子做的,是娼子做的!”
“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啊!”
一阵心神剧震,眼前梦境破灭,他猛地从床铺上坐起,浑身都湿透了,好似刚跑完一万米马拉松一般。
“哈······哈········”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终于缓了过来。
“原来·····是梦啊······”
深深地叹息了下,他躺了下去。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就在这时,透过窗外的月光,一层白雾,悄无声息地,在室内浮动。
就在此时,墙壁上一颗明珠,突然放出清冷的淡蓝色毫光。
那薄雾经这光一照,翻滚着,犹如活物一般,明显是停滞了一下。
随后缓缓凝聚出人形,化为一个妙龄女子的模糊形象。
“八意思兼神······”
她忌惮地望了下神社方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浓雾忽的一下,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明珠大放光明,照得室内幽幽明亮。
藤原不比等惊起身来,见到女子样貌,指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
那女子凄楚地笑着,也不上前来,只是默默垂泪:
“夫君啊,你可还记得我,记得你曾经怎么答应我的吗?”
“我·······”
“我对不住你。”
心下若有明悟,他反而镇定了下来,苦笑着:
“那时我刚升迁不久,有半月未归家,等我回来时,一切已经晚了。”
“然而我能做什么呢?”
“娼子她,那时已经显怀·······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当这是意外。”
藤原不比等深吸一口气,笑着说:
“其实我都快忘了你的样貌了,一转眼,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曾想着,还能见到你,和你说几句话。”
“黄泉之下,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生者与死者的界限,本来就是难以违逆的。
即使是藤原家,对于死后世界,也是知之甚少。
女子冷着脸,泪水流下,却不知不觉间,回答着:
“很不好,非常不好,阴间的鬼魂,都过得很苦。”
“我因为挂念人世,徘徊在阴阳之间,几乎化为厉鬼。”
“幸而黑川大神仁慈,给我这个机会,惩罚你。”
她的指甲,长长的,上面涂着一层鲜红。
流着泪,她就将指甲,缓缓刺入身中。
藤原不比等“啊”地一声痛地叫了起来,血流不止。
“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温柔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这女子流着泪,心满意足地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