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知日寒,愁多知夜长
这雪后初霁的夜晚,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漫无涯际的荒山野岭,偏僻小镇在白雪的覆压下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样子。
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叽叽喳喳的小鸟,如今都藏匿得无迹可寻。只有小镇街角那几棵百年老树,依旧无力的伸展着将朽的秃枝,挂满冰棱,摇摇欲坠,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给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几分悲凉、雾茫茫的夜空,漠然地注视着人间,越发显出它的神秘深邃。
正是三更时分,月亮也静悄悄的出现在了天空,把冷冷的光洒向人间,使人更感到寒气袭人,漫天雾色里,惟有寥寥的几点寒星,和小镇街道两旁的红灯笼一闪一闪的跳动,致使她也不免感叹这雪夜的落寞和凄冷。
离武当山百里远的小镇客栈内。
老张头和哑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早已沉沉睡去,赤家三兄弟和路人遥才刚刚结束那场拼酒,现已都不省人事,客房内满地酒坛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酒菜也洒了一桌,四人或趴或躺,或倚靠着墙角,手里还拎着酒坛,就这样呼声大作,嘴里还不时嘟囔着什么。
满是积雪的客房屋脊上,那个爱发呆的少年一手握着酒壶放在胸口,一手枕在脑后,就这样半躺半坐着怔怔的看着天上的星星与月亮。
也许是不胜酒力,也许是冬夜寒风,少年的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带起了几片雪花落在清秀的面庞。
他的眼睛灵动明亮,深处却仿佛藏着一丝忧伤,眉宇间又好似多了一些他这年纪本不该有的落寞与沧桑。
他是在想念远方的父母还是梦中可爱的情人么?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他要到哪里?
在这阖家欢乐的日子里,为什么孤身一人在这样的风雪天里,来到这偏僻的小镇,在这寒冷的夜晚在这无边的月色里在这雪茫茫的世界中独自在屋脊上饮酒?
他该是有多孤独。这未知的命运,这看不清的未来,他该何去何从。
他渴望的是什么?
他有什么心愿?
他为什么活着?
脑海的深处浮现一对人影背着他渐行渐远,他伸出双手却抓不着,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他痛苦的趴在地上哀嚎,任那对人影消失在黑暗里。
少年紧闭的双唇抿的更紧了,眼中似有火光在燃烧,蒸发了那未流出的泪水,少年甩了甩头,灌了一口酒。
只听嘎吱一声轻响,正是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那少年身旁,只见他盘腿坐下,轻笑一声,道:小兄弟,如此雪夜,如此美景,一人饮酒不觉寂寞些么?
迎着月光,只见来人狂乱的长发洒落肩头,浓密的眉毛飞扬,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盯着少年,闪闪发亮,不是丐帮副帮主路人遥又是谁。
如此清寒孤寂的雪夜,到了他口中竟变成如此美景,那始终面无表情的少年听了,也不由微微一笑,只见他偏过头来,看向路人遥,轻声道:人生本寂寞不是么?
丢下这没头没尾,又似自语自语的一句话后,又偏回头去,看向远方。
路人遥一怔,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他本来心里一直便惊疑这少年出手相助赤老三赤黑露出的身手,可后先忙于和日游夜游周旋,接着又被赤家三兄弟拉着斗酒,直到刚才在斗酒中使诈,不然任他酒量过人,也休想在这三头老虎大嘴下讨得一丝好处,待那三头老虎醉的云里雾里,就算把他们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也毫无反应的时候,这才脱的身来。
便急忙爬起寻那少年,没想到这少年半夜竟在屋脊喝酒,那还按耐得住,纵身而上,便才有了刚刚这一幕。
好在路人遥也并非常人,否则定然在这少年莫名其妙的回答下不知所措,哈哈一笑道:没想到路某开口首句竟已落了下乘,倒叫小兄弟笑话了。
说完翻身而下,一眨眼的时间,又翻身而上,怀里已多了两个大酒坛,只见他盘腿坐好将其中一坛酒放在少年身侧,一手拍开另一坛酒的泥封,咕噜咕噜,迎着月光,对着无边的夜雪,仰面痛饮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默默看着远方。一个不时抿口酒,一个大口大口的喝着。
如此过了片刻,那少年突然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路人遥对这言行奇怪的少年彷佛已见怪不怪,只见他放下手中的酒坛,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凝眉沉思了片刻,道:我路某是个孤儿,自懂事起,便生活在一间破旧的山神庙里,一个孤苦年迈的老人照料着我们几个同是孤儿的小伙伴,白日里那和我对话名唤夜游的男子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他口中提到的...那名女子,只不过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吸了口气,接着道:自从我懂事起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填饱肚子,我为了填饱肚子在街上偷那些大户人家挂在腰间的饰品,偷地主家的粮食,在酒肆青楼里跑腿打杂,在街头杂耍卖艺...我当时全部的梦想就是和我的小伙伴每天都有饱饭吃,甚至于幻想也只不过是能和我的小伙伴住进一间大房子。
后来因缘际会之下,我加入了丐帮,我便开始想着出人头地,在江湖闯出一番名堂,从此我日夜不缀,苦练武艺...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灌了口酒,接着道:我想人们活着的目的不尽相同,但心里总归有个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为名也好,是为权也罢,就算是一顿饱饭,亦或者是一件新衣,都可以使人活着。
那少年打断道:那你现在活着又为了什么?
路人遥听了哈哈一笑,炯炯有神的虎目发出异样的光彩,灌了一口酒道:但求好死。
少年眼睛突然睁大,目光一瞬不瞬的看向远方无尽的黑夜,沉思片刻道:何为好死?
路人遥肃声道:死的问心无愧,死得心安理得,是为好死。
那少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焕发出神采,接着问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路人遥盯着少年道:生命本没有意义,但只要活着就肯定会有意义的事情发生,倘若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那少年听了竟闭上眼睛,默然良久,然后突然坐起,道:那人死了会去那里?
言罢,灵动明亮的双眼紧盯着路人遥,好像急切的想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路人遥还是又被这奇怪的少年吓了一跳,收拾了一下情绪,思考片刻,正了正声道:深奥的佛理我也不甚明了,可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生前一心向善,死后定会去向西方极乐世界,无痛无苦。如果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定会堕往阿鼻地狱,饱受刀山火海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那少年听罢,竟笑了笑,道:那这么说来,路大侠贵为丐帮副帮主,自然是武林正道,这么些年来,除恶扬善,助人为乐的事情也做了不少,那肯定是个好人了?
路人遥哈哈一笑,道:路某自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那路大侠死后肯定也必登西天极乐了是么?少年接着问道。
路人遥饶是纵横江湖多年,老谋深算,也想不出这少年的语义,刚刚自己又把道理将在了前头,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只要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那少年突然站起拔出腰间的剑,缓缓抬起,指向路人遥,道:那我现在杀掉你,是不是在帮你早日登向西天极乐世界?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路人遥惊得手中的酒坛都差点摔在地上,突然觉得嘴里像被塞了十几个鸡蛋,过了良久,才慢声道:小兄弟智慧非凡,路某佩服,只不过路某心中还有些执念,肩上也还有不能放下的担子,暂时还不能死。
那少年听罢缓缓收剑入鞘,又问道:那么那些不想死不该死的好人,无辜被杀又该如何?
少年说的很慢,也很平静,可路人遥还是听出来这竭力控制的语气中蕴含着那巨大的悲伤和愤怒。
路人遥这才明白过来这少年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巨大的变故,又想起自己不幸的童年,不由有些痛心,暗下决心,要帮助这名少年,以免他被仇恨蒙蔽双眼,误入歧途。
路人遥想了想,轻声道: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杀人者人恒杀之,没有人可以脱逃。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路大侠的意思是倘若你的亲人好友被杀,只要静静的躺在家里等着他们遭受报应么?
路人遥怒道:当然不行。
少年打断道:那该如何?
路人遥简直快要发疯,若是自己身上发生这种情况,早已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还管他什么因果不因果,报应不报应,可现在总不能教唆一个少年一心报仇吧,只觉自己头大如斗,冷汗直流。暗骂自己装什么江湖阅历深,人情世故通晓不得了的样子...
正不知所措,愁着如何回答的时候。那少年已坐了下去,拎起酒壶,狠狠灌了两口。
起风了,雾气已渐渐被吹散,月亮也变得明亮起来,一阵阵寒风带起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皎洁的月光照着少年的身影,显得落寞而伤感。
路人遥讪讪的也坐了下来,抱起酒坛,喝了起来。
少顷,那少年忽道:我很久没和人这么说过话了。说完爬起就要翻身而下。
路人遥急道:小兄弟。少年停了下来,只不过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路人遥沉思片刻,顿了顿道:小兄弟你我在这荒山野岭的偏僻小镇相遇也总算一种缘分,路某无亲无故,虚长小兄弟十几载光阴,如不嫌弃,可否认小兄弟做个义弟,在这诺大的江湖里,也有个牵挂。
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少年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暗自奇道,我路人遥从小到大,逍遥自在,无牵无挂,想和我攀上交情的不知凡几,今日怎么会对这奇怪的少年有了特别的感情。
那少年默然良久,好,轻声吐出一个字来。路人遥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亲人,激动异常,喜道:那义弟姓甚名甚?
那少年翻身而下,安,平安的安,远处传来那少年的声音。
路人遥嘴里喃喃念道:安,安,平安的安。
同时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定要守护这位兄弟,至于他的身世和变故,休要再提。
鱼肚白已慢慢从东方蔓延,漫漫未央的长夜早到尽头,换来一个充满希望之光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