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大宅外,一座屋宇屋顶。
“从古至今,每逢改朝换代,都只是换一群人来做权贵,权贵们的面貌并不会有多大改变。有时候甚至一个皇朝、国家亡了,地方上的官吏都没换多少。”
干将远远望着方解、方闲父子,有感而发——有赵宁的帮助,他能听见对方的谈话,“唯我大晋不同。
“时至今日,旧官吏不是被改变就是被淘汰,国中鲜有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国家面貌被改变了,世道规矩也变了,这是一个真正全新的国家,是真正盛世将要降临的征兆。”
莫邪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看了好些个高官大员,竟然没一个有能拿出来说的污点,这跟她一惯的认知完全不同,让她也开始相信一些之前不相信的东西。
不过莫邪并未打算就此完全认输:“大晋的官吏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当然是因为有信念,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国家对权力的约束。
“若是没有国人联合会,我不相信这些官吏会这么守规矩。”
说到这,莫邪看向满脸笑意的赵宁:“国人联合会现在确实用处很大,有他们卖力监察官府作为,短时间内大晋的官府的确会很好。
“但这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人都是有贪恋是会堕落的,人性的暗面根本无法根除。假以时日,若是国人联合会坏了,那当如何?
“国人联合会如果跟官府沆瀣一气,达成利益同盟,那百姓头上可就压了两座大山,境遇只会比之前更加糟糕。”
莫邪说的这些赵宁都想到过,而且想得很是清楚、深入。
大晋的革新战争进行了这么多年,赵宁对国家、官府、百姓的关系,亦或者说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早已参悟得极为周到。
他道:“情况不会更糟。最糟的情况,不过是像齐朝末年一样,百姓们被欺压得活不下去,只能群起造反,天下再度改朝换代而已。
“官府想要拉国人联合会下水,不是那么容易,国人联合会成员换届很快,绝大部分人不能连任,自身不会得到稳固长久的利益。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制度。老板娘说得对,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即便是有,也很难保证它不会变坏,毕竟大部分人总是逐利且自私的的。
“所以革新战争的核心从来不是建立国人联合会,而是让天下百姓觉醒,让他们拥有革新思想,彻底摒弃奴性,追求公平正义。
“当特权不被世人容忍,强者欺负、驱使弱者不被世人接受,它们才会失去存在的土壤,真正从人世间消失。
“当平民百姓把天子视作跟他们一样的人,在后者面前不赔一个笑脸不稍微弯一下腰,不因为对方的嘘寒问暖受宠若惊,不觉得对方到自己家里坐一坐自家就蓬荜生辉,那就是真正没了奴性。
“当世人不敬畏手握权力的人,只敬重道德高尚的人,不敬畏权力财势,只敬重有利于公义的言行,天下也就不会再有不平等。”
莫邪莞尔一笑,“这正是我想说的。同时也是最难做到的。
“如你所言,那可不是一时之功。”
赵宁气度平和:“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干将见莫邪终于不再死鸭子嘴硬跟他们争锋相对,心情大好,决定趁热打铁:“还有普通人没看,走走走,时间不多,得抓紧。”
......
砖窑,灯火通明,伙计们都在挥汗洒雨的忙碌。
“停停停,都停下,赶紧停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老李,快让大伙儿停下,你们这是要我死啊!我跟大伙儿无怨无仇,大伙儿为何如此害我?!”
身着绸缎腰悬玉佩,满脸红光的窑厂大东家跑进大门,一看见伙计们竟然还没收工,吓得亡魂大冒面如土色,连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央求大伙儿停下来。
“东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伙儿不过是多做点活计,怎么就是害你了?这是帮你多赚银子!”
大师傅李长安一边擦着汗一边迎过来,奇怪的上下打量大东家,“平日里你不让咱们加班加点也就算了,如今可是全面战争时期。
“大伙儿都想为战争出把力,多造些陶器瓷器多买些钱让国家多收点赋税,东家你也能多赚点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大东家兔子一样上窜下跳,打断伙计们的忙活,听了李长安的话,哭丧着脸道:“什么多赚银子?你们这就是在害我,就是想要我死!
“若是我们有特殊情况必须加班加点,那不仅得全体伙计同意,还得提前报备给国人联合会与官府,获得他们的同共批准。
“那是你们想多干就多干的?
“赶明儿要是让人知道我这里出了擅自加班的事,官府跟国人联合会马上就会来把我的窑厂查封了,犯了这种错误,十年之内我都别想再开门!”
李长安扰扰头:“真的假的?”
大东家被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朝廷派来的革新先生,给你们教授新法常识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他们的话你真就左耳进右耳出?”
李长安连忙摇头:“那不敢。可咱们这是自愿,是为了国家战争出力,这都不行?”
“行你个鬼!”
大东家很想踹李长安一脚,这种事他以前经常做,但现在却万万不敢,只能重重跺一跺脚,显得很是滑稽,“你说你自愿有个屁用?
“齐朝的时候,哪家商号、作坊、矿场要伙计们没日没夜的劳作,不是说的伙计们自愿?
“今天我敢让你们‘自愿’加班,明日我就得‘自愿’献出这间窑厂,还得‘自愿’去大牢里吃好多年的牢饭!
“你敢‘自愿’,我还不敢‘自愿’呢!”
李长安:“......”
他只能扰头。
“回家,都回去,赶紧回去!”大东家像是撵苍蝇一样赶着伙计们下工。
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人欣喜,有人轻松,但大部分人却觉得很是可惜,这想为国出力都不行?
“东家,你看,河东正在大战,将士们血战沙场,年轻人在拿命保护我们,我们又不是没良心的人,怎么能不做点什么帮帮他们,帮帮国家?”李长安被大东家推着出门时还是不死心。
大东家没好气地道:“你想夜以继日的干活?行啊,去军械作院,那里现在正在日夜赶工,给将士们打造兵刃武器。”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可不会制作兵器,我就会烧窑。
“大东家,咱们就不能跟官府、国人联合会申请一下,每天多干两个时辰?凭什么他军械作院可以多干活,我们就不能?”
大东家啼笑皆非:“咱们这是窑厂,不生产战争相关的东西,咱们想日夜赶工,官府跟国人联合会根本不会同意。”
李长安无言以对。
被推出了大门,他回头看着摆手示意他快走的大东家,感觉很是复杂,嘴角抽动了半响才感慨道:
“这世道真是变了,竟然还有东家拼命拦着不让伙计多干活的,连钱都不敢赚还算什么东家?”
“三叔,你这思想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想过你之前那种日子?我可是听我爹说,你之前在窑厂没日没夜的干活,赚的钱也没现在多。”
一个打着赤膊的精瘦年轻人从后面追上来,一边走一边拿衣服擦身上的汗水,擦完竟然双臂一翻,又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你懂个屁!”
李长安踹了侄子一脚,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真以为我脑子糊涂了,不记得革新先生讲的大晋新法?
“那我不就是因为现在日子好了,心里感谢国家,这才想为国家多做些事?你个小屁孩,没吃过苦头,根本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
“这要是国家没钱打不赢仗,往后那狗-日的秦军占了河东,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我心里着急,火烧一样,你懂不懂?
“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符合要求,没法投身行伍,若是让我年轻十年,我必然抄刀跟那狗-日的秦军干到底!”
精瘦年轻人李青猴嬉皮笑脸地道:
“三叔,你就没想想,咱们就算多造些陶器瓷器出来,可现在国家在打仗,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根本不会有人买那么多陶器瓷器?”
李长安愣了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茬。他就一个烧窑师傅,平日里不接触买卖,哪里能一下子想得那么多?
“三叔你怎么不说话了三叔?你不会没想到这茬吧?这可不符合你一惯英明神武、思虑周全的大师傅形象啊!”李青猴没大没小地嘿嘿直笑。
“笑,笑你个头!”
李长安恼羞成怒,又踹了李青猴一脚,“你脑子灵光,怎么没见你事先想出个办法来?现在耍嘴皮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收拾!”
李青猴屁股上挨了一脚,半点儿没觉得疼,随手拍了拍印出来的鞋底子,挤眉弄眼地道:“三叔,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李长安嗤之以鼻。
这侄子打小就顽皮,十岁之前忙着掏鸟窝、玩牛粪,十岁之后忙着爬寡妇的墙、调戏小姑娘,这还没到二十岁呢,已经是十里八乡的小娘们们闻之丧胆的瘟神,想娶妻过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作为无数父母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不愿意进学堂只想在窑厂瞎混的不着调小子,李青猴能有什么办法解决他的忧虑?
李青猴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而凑过来吧嗒着嘴道:“三叔,你多久没吃肉了?想不想吃肉?”
见对方果然没个正形,李长安有了火气,全面战争之下,肉食都被统一调配,优先供给即将沙场拼命的军中将士:
“吃肉吃肉,就知道吃肉,现在肉是给你吃的?这要放在十年前,别说吃肉,一顿干饭你都没得吃!”
李青猴没有因为李长安的恼火而局促,反而搂着李长安的肩膀道:“三叔,我知道,打小你就疼我,比我爹还疼,所以明日你可别忘了去我家吃肉。拢共就一斤,去晚了我弟肯定全吃了。”
李长安脚步一僵,愣在那里。
他转过头,吃惊地看着自己侄子。
太原府在招募青壮入伍,组建预备军,因为是战争时期,为了鼓励民间青壮投身行伍,官府对愿意从军的青壮优厚以待。
其中有一项是,青壮从军当日,太原府便会给家里送一批粮油肉食——本该发银子,但现在国家财政紧张,所以只能先给些吃食。
李青猴依然是笑嘻嘻的不着调模样,李长安却禁不住双目通红,他想开口,却骤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硬如磐石,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个混不吝的侄子,竟然也会有沙场报国的那一天。
“三叔,你这是怎么了?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条好汉,打遍十里八乡无敌手,难不成现在要猛虎落泪?”
李青猴像是看到了稀奇,满脸兴奋,眸中不无鼓励李长安赶紧流泪之意。
“臭小子,你就是欠收拾。”李长安今夜第三次踹了李青猴。只不过,这回他的脚并未落到对方的屁股上,虽然对方并未如何闪躲。
“三叔,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杀敌建功的,下回你再见到我,说不定我已经是个将军了。咱老李家要是出了个将军,那提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看谁还敢在我娘面前说我的不是!”
李青猴得意洋洋,仿佛浑然没有意识到战场搏命的凶险。
李长安好似也没觉得到了战场会性命不保,挤出一个满怀希翼的笑容:“莫说将军,你只要能当个校尉,回来的时候我都会出村十里去接你——带着全村的人一起。”
李青猴哈哈大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