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师兄,他今天讲的,按说是与实证有关了,但我没有进入过,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善良是一种心态与行为,怎么与超凡入圣扯在一起呢?”
晚霞天天来,小路天天走,我与万师兄把这条向上攀爬的路,当成固定的节目。那绚烂的色彩与茅篷的单调相对比,让情绪有些张力,仿佛在这张力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某种生机。
下面的小溪人来人往,溪水的声音,我知道每刻都在变化,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把它简化为简单的哗哗声,可以伴随自己的睡眠。
所有被我们习惯的东西,都会造成一个安静的假象。因为它是安全的日常的躲避不了的,所以,你的心情不会被它干扰。凡是不干扰我们心情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安宁。安宁不是声音状态,是心灵状态。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所说的禅宗中的境界与进展,我没体会过。况且,这是不言之教,自己没进入,就谈不出见识来。但是,我看过其它教派相似的说法,或许可以作为旁证吧。”
按学术理论规矩,孤证不立。如果有旁证,倒是对证实有价值的。
“都是些什么?”
“比如你是学易经的,熟悉道家的理论方式。在我看来,南怀瑾虽然略通三教,但他的思维模式,有点倾向于道家。他的书,你看得通吧?”
当然,我就是通过读他的书,才对传统文化有归纳分析的兴趣的。
“他也讲了一段关于善行的道理,按他的说法,善行,有许多功能。其中有一个功能,从实证或者道家的方式来看,倒是可以理解的。他说,善行,有助于提升阳气。”
我要求万师兄详细讲讲南老师的论证过程,虽然我没有读过这些内容,但只要细讲,我是能够理解的。
万师兄详细说了,他所能够回忆得起的,南老师所说的善行与阳气的关系,我不得不佩服万师兄如此精准的记忆能力,况且,他模仿的语气如此准确,让我仿佛看到了那些书。
主题是:善行能为你带来什么。南先生认为可以有多方面的作用,提升阳气是作用之一。
行善能养生吗?南怀瑾先生认为这是必然的,因为它首先可以带来心境的快乐。中国文化有一句名言:“行善最乐。”我们做了任何一件不好的事,心里都会不安、不快乐、慢慢脸色神气都会变坏,精神弄走样了。“假使你真正绝对无条件地行善,帮助别人,有利于别人,做了一件好事,心境自然非常快乐,那个快乐不是道理上讲得出来的”。
从心理角度来看,善良的心地会使人身心放松,行善的行为容易激发他人的友爱感激之情,反过来自身会从中获得一种满足感和喜悦感。从免疫系统角度来看,常常行善的人,有益于自身免疫系统。所以《礼记?大学》中说:“德润身。”汉代董仲舒解释说:“故仁人之多寿者,外无贪而内清静,心平和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
其次,行善可以激发身体中的阳气。南先生说:“照中国文化来讲,善心生阳;邪念是阴的,所以烦恼就来了。”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元气就会恢复。善为阳的行为在中国医学上或依阴阳家来说,是属于光辉的一面,是开发性的,而恶的行为属于阴性的,它是收缩的、紧张的,会使自己有恐惧感、痛苦感。
行善到一定程度,内心自然就清净了,精、气、神三者互相影响,元气自然就会恢复,所谓“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大概就有这个道理在里面。
南先生说:“真正修一切善,救助众生,人性的光辉自然发生,智慧便逐渐发起来了。一念善心起,智慧必然开展,甚至立刻就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呢?
蕅益大师在《大乘起信论裂网疏》中说:“如摩尼宝,本性明洁,在矿秽中。”不想办法开采,它自己不会跑出来;宝珠上尽是污垢,不想办法去擦拭,它自己不会干净;心性有如宝珠,为客尘烦恼所染,不想办法对治,其光明终不显现。
马鸣菩萨提出解决的办法是“要当集一切善行,救一切众生”,应该发大悲心修一切善行,救一切众生,这样才能够脱离无边的苦海,露出真如本来的清净光明,“离彼无边客尘垢染,显现真如”。南先生说:“本性的光明是主体,外界的染污叫作客尘,靠修行才能把主体显示出来。”每做一件善行,犹如一次激起海水的波澜来冲荡内心的尘埃。
当我们自性的光明能够逐渐显现出来而智慧开发时,我们自然能更加善巧地处理生活中的事情,能随时体会到心灵的清净,《圆觉经》说:“发清净心,远离诸病。”生理的病痛也就逐渐改变或消失了。
南先生从心理因素分析,我们打坐静不下来的原因就是烦恼,而这烦恼里头隐藏许许多多罪恶的种子,不靠善行等去转掉烦恼这个东西,心境不变清明,禅定不易于成就。而一个人真做了一件善行,“气脉马上就不一样,心境马上就扩大了”,他反反复复讲到行愿这个问题,身口意三业不转,八十八结使不解,没有随时行善积聚为福德资粮,道业总是无法成就。念头转善一点,定力自然就增加一分。
所以古代儒家有功过格,用红黑豆来标记,以检查自己的心理行为。禅定与善行两者应当有机地结合起来,而对于生活中缺少时间静坐的人来说,善行就很重要了。凡是人真心为善的,多半就是凡夫禅,心境上一定比较清净。禅定有养生之效果,这是毋庸置疑的。善行有利于禅定,就是有利于健康。
善是心理上的东西,气脉是生理上的东西,“善行能变化气脉”实际上讲的就是身心之间的关系。心理影响生理,这是一个普遍的认识,这里就不赘述了。
南先生要深化的是,“气脉与心理行为有绝对的关系”。他说:“打坐时,气脉打通的地方就会有喜乐的感觉。”所谓离生喜乐、定生喜乐、离喜妙乐都是气脉影响心理的问题;《楞严经》讲圣者悟道时有“心得通达,然后心身一切通利”、“心身暖融、无碍流通”等的描述,这就是心理行为变化气脉的问题了,也就是儒家所谓的变化气质。
南先生认为“气质是一个实在的问题,不是空洞的理论。换句话说,学位修养高了,生理都会转变的”,因为受心理行为的影响,修心养性的人气质就会随着变化,每一个细胞都在变化,都跟着我们的心念在变,所以修道的人功夫好了,气色会好、气脉会通。烦恼转成菩提,随时清明,生理也就完全转了。
南先生讲,纵使没有行善,但念头转善一点,虽然是消极的善,不是对人有利的行为,气脉也会转一分。行为如果转变不了,要想转变气脉,那是不可能的。
吴信如大德也说:“真心发愿,脉就张开了。发心发得越大,脉就越容易张开。越是抓住我不放,私见很重,越是‘我的、我的’,脉就越坚而不松,松不开。”又讲“戒守得好,脉就畅通柔软”、“通过脉可以修智慧,通过智慧可以调整脉”。
要行善利益众生便是发愿,止于至善便是持戒,把善事做好便是修慧。
明代儒家史桂芳说:“劳则善心生,养德养身咸在焉;逸则忘念生,丧德丧身咸在焉。”劳动更知柴米贵,思之不免善心生。南先生讲,体力劳动者或是爱运动的人,在累到极点时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喘口气,当下马上清净。所以,中国古人说:“劳者善心生。”善心生起,就容易得到清净心。
终上所述,所谓行善养生,实际上也就是“以虚养心,以德养身”。《遵生八笺》中说:“盖心如水也,久而不挠,则澄澈见底,是谓灵明。故心静可以固元气,万病不生,百岁可活,若一念挠浑,则神驰于外,气散于内,荣卫昏乱,而病相攻,寿元自损。”那么行善不讲养气,而养气自在其中。
“以上,就是我所能够回忆得起的南先生,关于善行的功用说法。当然,或许其中掺杂了许多我个人的引用与发挥,但可以保证,言不害意。”
其实我也只是听个大意,毕竟,这种讲述方式,对于我们这种喜欢学术的人来说,好理解。
“你开头不是说,有两个旁证呢?这好像才只一个吧?”
“另一个是关于密教的,有一位法师,他也曾从禅定的方面讲过,善行与入初禅的关系。你知道,初禅已经是很不得了的成就了,我们这一生,如果能够到这个层次,也不算冤枉了,对不对?”
当然,不要说成就,就是一点消息,都可以极大的鼓舞我们。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小胡学佛,没得到消息,所以爱情信号一来,他就回家了。
“这位法师,是修习密教的,他也谈过善行慈悲与初禅的关系。大体上的意思,与今天我们所听老法师差不多。这算不算旁证呢?”
“你得先说,看我听不听得懂。”
“我觉得,他当时说法时,我是大致听懂了的。他有一个大致的思路,从善行到善心,再到慈悲,这个扩充的过程,贯穿整个修行的过程,最后才有可能达到初禅的果。”
我就是要这种听得懂的有思路的讲法,可惜我没听过,所以,尽可能地,让万师兄复述出来。
他在复述之前,谦虚了一下:“我可不能保证是原意,原话就更谈不上了,估计加了许多的个人理解与说法,而且,我在讲时,你莫插嘴,要不然,我思路断了,就回忆不起来了。”
我要他少废话,直接说就行了。下面是他大致的意思,我也是根据回忆整理的。
要入到初禅以上境界的人,都要修四无量心。善心一定要超越欲界天的善心,不起烦恼,才有可能入到初禅以上的禅定。如果你的心里充满了烦恼,什么事情都会动你的念,怎么可能入得了初禅呢?你怎么练也达不到那个境界。
即使你心住在一个境界上不动,但是如果没有长期的稳定深入,偶而入一下,遇到一点事情,嗔心一动,你多久都入不了定,没忏干净之前入不进去。你要忏很久很久,才能慢慢恢复,又开始入一点定。
也许你勇猛精进,在一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可能会入一点定,那个定都入不了初禅,为什么啊?因为你的善心不够。过去的业障翻出来,心里面起贪、嗔、痴,只要这些烦恼现行,你就入不了定,最多就入个欲界定。入不了初禅就是因为我们烦恼重,慈悲心不够。
有些人说入定就是把心住在一个境界上就可以了,不是这样的。我们在书上都看到过,修四禅八定的人都得修四无量心,有很好的善念、心很宽容、善良的人,才有可能入得了这样的初禅。
现在世界上入初禅的人很少,有些天性很好的小孩子还有点天人的境界,有时候睡觉时还会入到初禅天众生的定中去。现在的成年人烦恼太重,所以你们不要奢谈什么菩提心,菩提心没有那么简单,平等心不修,你分别念很重,你看不同的人马上起不同的念,这样的人根本入不了定。
我们凡夫对所有人心态是不一样的,对父母、对朋友、对普通朋友、对怨敌,你心态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凡夫。对你好的,你对他起执著心,对他好一点。其实是以自我为中心,这就是没开始修行的一种表现,分别念特别重——这是我的父母,那是他的父母;这是我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这是我的朋友,那是他的朋友;这是我的师父,那是他的师父……“我”和“他”分得特别清楚,说明你平等心都没开始修,没有平等心,分别念极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定?一出定全是分别念,谈菩提心太早了。连基本的慈悲心都没有,你说能修出什么来呢?念什么咒也没有用,还修空性智慧啊,空性智慧可以降伏一点自己的烦恼,至少可以息灭一点自己的贪、嗔、痴,但慈悲心还是不够。
你们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根基,要想去极乐世界,还是要先好好地培养慈悲心。为什么念佛的人千千万,往生的人那么少?就是因为没有慈悲心。
我们天天在讲学发菩提心,其实我们的慈悲心还没生起来,面对一点对境,慈悲心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谈什么菩提心、往生净土?不可能的事情。
念佛的人千千万,为什么往生的人极少呢?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菩提心。有些人看到某某往生了,可能看到的是幻觉,或者是升到天界去了。升天很容易,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要真的发了菩提心才行。发了菩提心才有真正的信愿。信愿是包含了菩提心在里面的。愿要发得真实、自然、不造作,不仅仅是嘴巴念念而已。
比如有些不孝之人受了传统文化的教育,学会念恩之后觉得自己做的不好,就开始学习孝顺父母。刚开始还是很造作的,但慢慢的,随着串习的时间长了,就会发自内心地孝顺父母。我们修习菩提心也是一样的道理。刚开始要长期的思维串习,然后就是修,要修到量,否则面对一点点对境,菩提心就瞬间从心相续中消失了。
想要完整的修习菩提心,需要从慈、悲、喜、舍四无量心起修,连外道都知道要修四无量心啊。入到初禅以上境界的人都要有修习四无量心的基础。所谓没有相应的善心,就入不了相应的禅定。修初禅的条件,要有超越欲界的善念,不起欲界烦恼,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入初禅。
先说降服烦恼。如果心相续充满了烦恼,一些琐事、小事都会扰动你的心念,即使你的心偶尔可以住在一个境界上不动,但是如果没有长期的稳定深入,是很难保任这种状态的。降服烦恼,首先可以选择忏悔法门。忏悔会使罪业清静,心相续不起恶念,得到上师三宝之加持,对修禅定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其次是培养善念。不要以为初禅只是心住在一个境界上就可以了,不是那么简单的。四无量心没有修到量,你就进入不到那个境界。现在很多的修行人,上来就打坐,或者黄布一盖、手印一结,好像你就是本尊一样。心中并不知道这些修习禅定的方便,不按这个次第去修。就算是躲起来修,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即使没有外缘侵扰,过去的业障都会翻出来,心里面就会生起贪、嗔、痴等烦恼。只要这些烦恼现行,心相续就入不了定。
没有菩提心,往生净土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四无量心是菩提心的基础。四无量心修习的次第是先修舍无量心。所谓舍无量心,即是舍弃一切冤亲之差别相,而平等对待。平等心不修,看不同的人,就生起不同的念,分别念特别重。“这是我的父母,那是他的父母,这是我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这是我的朋友,那是他的朋友,这是我的师父,那是他的师父”,把心都浪费在这种分别上了。舍无量心修好之后,再接着修慈、悲、喜无量心,最终就能生起珍贵的菩提心。
现在的人倒好,善念也很少,基本的慈悲心都很微弱。直接上来就是往生西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去西方”。好像西方是你家开的饭店一样,想去就去。你就是去饭店兜里也得有money啊。也不是说你想去就能去啊。就像一首歌里唱的:“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还有一些人也是一上来就直接念咒,不发慈悲心。不发慈悲心有什么好咒的呢?难道是咒自己和别人不好过吗?
根机稍微好一点的人可能会直接修空性智慧,修空性智慧至少可以降服一些烦恼、息灭心相续的贪、嗔、痴,但是慈悲心还是要修的。虽然把草给拔掉了,庄稼还是要种的。所以,我们不要好高骛远,不要老是稀求入这个定那个定,老妄想着要去极乐世界。真想去,送你一句话,先好好修慈悲心吧。
等了他一会,大概一分钟过后,再没听到他讲话,我才敢问到:“讲完了吗?”
“对啊,讲完了,我所能够记起的,就这些。”
“但是,这只是说了四无量心,说得有点多。而今天和尚讲的,是善行,外延有所不同,旁证,也得讲概念与逻辑的统一吧?”
刚问完,我就后悔了,跟哲学教授纠逻辑错误,不是找死?
“你没听说南先生那个故事吗?他当年跟他师父一起朝峨嵋山,碰到乞丐的故事?”
这个我当然熟悉,书上写得很清楚。大约上世纪四十年代时,南先生在四川拜盐亭老人为师,他们一起去峨嵋朝圣。路上遇到许多乞丐。他师父说:“这些乞丐,你不要觉得自己好,人家可怜。或许,人家就是观音菩萨,专门在这里来度你的。”
南先生后来想,这些人如果是菩萨,那就是为了培养我的慈悲心,让我施舍,让我善行,是为了我修行而来的啊。
我明白了万师兄的意思:“你是说,慈悲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善心,但培养善心的,是善行。”
“对了,按我的理解,慈悲是靠善行来培养的。当一个人拥有慈悲心时,同时就有了无我的智慧根基,大概就具备了证果的条件吧?”
理是这个理,行确很难行。我望着溪水边那些提水回屋的人们,没有一个,用水前念过往生咒。溪水中大量微生物,也是六道众生,该如何善待它们呢?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是唐僧的作派,我少年时,甚至还有点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