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法会完毕后,我们先回到各自的茅篷,整理东西。这个地方叫做茅篷,其实就是土墙小屋,上面盖了一层茅草,但栋梁及支撑板,还是木头棒子组成的,比较牢固,住人没问题。
屋内就是一张木板,搭在两块石头之间,可以算作床了。厕所,是在屋子外两面约十几米的地方,是个旱厕。这是典型的农村厕所,积下来的粪,可以浇农田。我看到,这里有一大片菜园。
想当年,虚老和尚在此时,崇圣寺的菜园,还出现了一个传奇的大师,其经历,大约与六祖相似。他最开始因贫困生活,来到这里种菜,因无文化,不能参加寺庙的念经打坐,求老和尚得到一个念佛法门。
从此以后,他就整天念佛,做任何事都在念佛的道场里。最后,他得道了,用所谓三昧真火,将自己焚化。这个故事是虚老和尚亲述的,也得到当时许多见证人的证明,是近代佛教史上的一个传奇。
种菜得道与六祖的舀米得道,好有一比。江山代有才人出,此生何缘能亲见?
而洗脸的地方,大约只有旁边那条小溪了吧,水是清的,长流不断,只是缺少水桶,不好将水打回来。好在庙子里有,可以借用。这个所谓的茅篷,门都是象征性的,用木棒夹上竹席,就算是门了,当然也没有锁,只是起个抵挡风寒的作用。
如果你不将财富放在屋里,根本就不需要锁门。路不拾遗,除了是民风好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地上遗失的东西不值钱。夜不闭户,不一定是风气好,有可能是门户内,根本没什么东西值得偷。
有老人回忆前几十年那良好的社会风尚,说一个官员贪污了几块钱,就要坐牢。其实,那时候,如此贫困,几块钱,也许可以支撑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不少了。
我突然意识到,不一定,这种思维方式,是不是也受到了下午法会的影响?
最先来找我的是小胡,他的茅蓬离我很近,大约只隔了四五间房。
“庄师兄,你觉得,这位法师,路子正不正?”
“我没资格判断吧,毕竟我也对密教不熟悉,但从道理上来说,他好像说得是那么回事情。”
正说到这,那边传来万师兄的声音:“你们也不喊我,把我当外人吗?”
小胡笑到:“正准备去找你呢,谁知道你自己来了。我们在说,这位法师的路子,是不是对的,你觉得呢?”
“什么?小胡,你后悔了吧?该后悔的,那么好的姑娘在等你,你跑到这里来,听不了解的法师说话,万一法没得到,姑娘又跑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胡涨红了脸:“我们说正经的,你又来取笑我。”
“我才是说的正经的,在什么情况干什么事,不正经吗?”
这事不能再往下说,毕竟明天下午,他要走的话,自然就和小戴汇合了,不差这一两天。我说到:“是他的就是他的,万师兄,这点信心,对小胡,我还是有的。聪明善良,一表人才,重情而多金,小戴舍不得这块宝的。”
我跟万师兄有控制地笑,不能给小胡以欺负他的印象。万师兄是个明白人,他马上转移了话题。
“首先说,我不了解密教。但不管显密,都是大乘都是佛教,所以道理是相通的。从法师所讲的道理来看,是对的,至少,我没看出毛病。”
万师兄喜欢争论,我成全他。“没毛病的话,正确的废话,哪个不会说。万师兄,开会多,还听得少了吗?”
小胡也在点头:“我听起来也是觉得有道理,但是收获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万师兄可不一定这样认为,他在课堂常讲废话”我要挑起论战之前,决定幽默一下。我记得一个相声的段子,好像是侯宝林大师的:《脸盆的问题》。
我装模作样地学了起来:“我们今天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脸盆的问题。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呢?因为我们是剧团,剧团是要演戏的,演戏是要化妆的,化妆后是要卸妆的,卸装是要脸盆的。原始社会是不需要脸盆的。”
不知道是我的四川口音,还是模仿侯大师的语气,反正他两人,都被我逗笑了起来。侧边几个同来的居士,也都靠了近来,听我们谈话。
人一多,万师兄就会把这当课堂。他开始了立论:“大师今天讲的,你们没注意听,是有很大意义的。这种看似没有收获的听课,其实给我们种下了很好的种子,时间一到,这种子成熟了,就是大收获。”
“你这种子说,我不赞同,什么叫种子,总得有个东西在,对不对?”这话有毛病,我是故意这样说的,周边的人也有表示赞同的。
“纠偏算不算?破除错误,算不算?就像整理土地,把垃圾扔了,算不算种地的过程?”
“种地是种地,种子是种子,你不要偷换概念。”在被激怒的情况下,万师兄这个自称理智的哲人,也会犯错误。可见,理智,很难战胜感情。他的错误,来源于,他被情感所蒙蔽。这么多人面前,以他自以为骄傲的逻辑,灭批驳他,是最能够让他无法容忍的。
“好吧,刚才我是激动了。你说得对,我偷换了概念。但是,种子说仍然成立,比如,给我们种下了正见的种子:无我。”
他这个人,虽然与我们一样,理智往往压制不住感情,但是,可以说服。他是一个服从逻辑的人。这是他专业训练带给他的,也是他的习惯与性格。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无我,是正见的种子。这里有两个问题,他破了很多,很少立,有意思吗?”
这才是真问题,我们回归到就事论事的讨论之中。争论与讨论最大的区别在于,争论是以输赢为标准的,而讨论,是互相交流与吸取,并无输赢之心。
过去说,不要跟傻子争论,因为你把他当对手,你本身就输了。但是,可以跟任何人讨论,孔子也跟小孩子谈话太阳的大小。只要为交流,所有人所有话题,都是可以讨论的。
讨论的诀窍在于,就事论事。在同一个逻辑框架与事实范围内,发表观点,就有讨论的基础了。我刚才所说,正是我自己关心的疑问,也是想寻求答案或者看法的,报着良好的讨论态度。
果然,万师兄的表情舒缓多了。我们长期在一起讨论,是有默契的。
“对,你所说的是对的。破,是他今天讲法的主要内容。况且,这种绝对的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也感到不太适应,有点震惊。但是,在我所看到的密教的经典中,看到许多以破其名的经典论集。比如我印象最深的,是《定解宝灯论》,最开始,就是以大量的破,才引出最后的立。”
小胡此时终于说话了:“其实在《愣严经》中,佛祖与阿难最开始,七入征心,八还辩见,主要的内容,也是佛祖对阿难观点的破,对不对?”
万师兄所说的论,我没听说过。但小胡的例子,我却非常熟悉。我也点了点头,认可:破也是一种为立正见的方法。
“既然你也承认了,那么,我们回顾一下,他都讲了些什么。或者说,他先破了些什么。”
小胡说到:“第一个问题,他好像破了假修行,对不对?”他是最强大脑,记忆当然没问题。
“对,他所强调的,是破除那种自以为在修行的人。因为有个自以为的观念在,所以,受到了束缚,不开放不自由,其实就不是佛法的空性了。甚至,他说,这比不修行还要差,因为这种修行,只是强化了我执。”
万师兄这个分析是对的,法师所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谓居士不如俗人,出家人不如在家人,都是因为强化我执的态度,让修行的结果与初衷,越离越远,南辕北辙。
“他所说的我执,还列出了表现,出现贡高我慢,自以为是,这些,都是强化自我意识的表现,与佛法精神背道而驰,当然是要破的。”
看样子,万师兄今天听课,比我还要认真,他真是带着问题思考去听的,要不然,这些细节,我还不容易回忆得起。当然,从智商角度来讲,我当然比万师兄差,更比不上小胡。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有点这种毛病,对不对?我们是不是经常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真理,自以为持戒就是高尚,自以为是化外之人,自以为比俗人高明。法师也许就是看出这一点,故意以这为重点,讲给我们听。大家想一想,听到他第一个观点时,大家是不是都感受到某种不适应?”
对啊,我们都有这毛病,而法师所谓的破,就是一剂良药,刺激着我们的心。
“他第二个破,我觉得很重要的是,破除我们贪恋清静的态度。”
这其实是我们在家学佛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好像自己在念佛,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有的人也以工作太忙,不清静,不好坚持修行,让自己懈怠。
“不用我说,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毛病。虽然古人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所谓大隐与小隐。”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迅速接话到:“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
“对,如果内心中自我意识太强,在哪里都不清静。法师一破我们对清静的贪恋,其实很有针对性的。”
我此时反思自己,当时在重庆,一个人住在宾馆,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是假装自己清静?其实是内心没有主张。
“他对节俭的破,是不是更让人吃惊?”万师兄这一问,得到当场人的全部肯定。在我们习惯性的观念中,节俭不仅是美德,也是修行的必要戒律。比如著名的迦叶尊者,以头陀行,作了节俭的榜样。乞食,粪扫衣,弃药,这种节俭,到了不太人道的地步。
“法师的意思,我们也不要太极端理解。他破除节俭的意思,是我们不要为了节俭而节俭。当然,怕我们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同时也破除了奢侈,这算是在理论上,走上了中道了。”
中道,是佛祖强调佛法的基础性质。当年他抛弃王室生活,算是告别了奢侈。后来他修行在雪山,抛弃了这种苦行,算是告别了过度节俭。不故意追求两端,就是中道。
小胡说到:“他的意思是不执着,在我看来,法执与我执,他都在破。比如他说清静的环境时,也许有破法执的意思。大概跟过去有人说,只要心清静,处处是道场,差不多吧。”
“你说得对”万师兄继续他的小教员角色。“他对礼节也作了破除的说明,以献哈达为例,我想,你们印象肯定是深刻的。”
人群中有一个陕西口音的人,说到:“我去过西藏,也学过一点密教,我们原来内地去的,跟他说的一样,也是献哈达,入乡随俗吧,当时觉得有点不自然,但也没往心里去。听法师这一讲,明白,凡是不自然的东西,都需要破除的,是这意思吧?”
“大概是。”万师兄说到:“礼节是用来表达感情的,如果稍有牵强与不自然,这感情就表达得不纯粹,所以,为防止形式主义,法师才破的吧。当然,他还破了许多规矩,包括叩大头,这恐怕是学密教必须的功课吧。”
“是的是的”那们陕西口音答应到:“别说,刚开始,才累人,爬下去又起来,比做俯卧撑还要累。况且,手都磨破了皮,膝盖也顶肿了,苦得很。当时为什么坚持呢?估计自己也认为,不叩大头,仿佛觉得自己不虔诚。今天法师破了它,我还觉得不可思议,这是规矩,怎么就否定了呢?”
“否定的不是这个形式,而是做这件事时的心态。如果要表达虔诚心,所有的形式都可以,有厌烦与故意地表达,就不纯粹,就有心了,有心,就有我执。”
万师兄这个解释,稍微有点毛病。毕竟,从不习惯到习惯,这个过程过了,后来的形式,就可能成为真心的体现,不需要破。
但是,此刻我不需要多嘴,免得打扰了他的思路。
“最让我们震惊的,是他对所谓慈悲的破除,还举了庞居士的例子,对不对?”
这肯定是大家最受触动的。因为菩萨最关键的品质就是慈悲,如果把这破了,所谓菩提道,从何谈起呢?
想当年,我看《愣严经》时,为观音菩萨一句话,感动得不能自己。“上与诸佛,同一慈力;下与众生,同一悲仰。”这种宏大的慈悲精神,才值得我们去尊崇,去信仰,去顶礼膜拜。法师破除这种慈悲时,我们内心中的抵触,是不言而喻的。
从法理来说,慈悲不仅是修行的基础,算作前行与加行,也是修行的过程,最后,它还是修行的结果。如果有一个品质能够贯穿佛法与人间,菩萨与众生,这个品质,只能是慈悲。这不仅是大乘的品格,也是佛法的最基础的特点。
破除它,有点像破除佛法本身。
“大家不理解,我当时也不理解。现在我谈谈自己的浅见。他所破的慈悲,是有意的慈悲,是一种骄傲的自上而下的俯视,没有平等心的慈悲。因为真正的慈悲,是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把别人,别的众生,当成自己本人,这种平等的慈悲,才是佛法的慈悲。那种高高在上的可怜与同情,是一种我执,或者是一种不平等的骄傲。”
“别忙,万师兄”小胡及时打断了他的讲话,说到:“我想到古人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是不是同样的意思?”
“对啊对啊,小胡提醒得对,我还没想到呢,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我想到,当年看到《证道歌》,清楚地记得前几句话。君不见,绝学无学闲道人,不求妄想不求真。这正是无心的意思了。
“所以,他在最后,说了一段关于禅修的话。我理解,他的意思是,真正的禅修虽然要打坐,但不在打坐上。如果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达到无我的境界,那就是修行。无论在家与出家,无论奢侈与节约,无论行为与礼貌,无论慈悲与无情,破除我执,就是他所立的观点,这就是种子。”
正见,不是我等凡夫可以直接体会的。如果不破除错误的障碍,正见显现不出来。当然,现在要我体会无我,我还是没有办法。
一些有慧根的人,可以直达无我之状态,比如当年二祖与达摩的对话。比如六祖写的那首诗,都是无我的颂歌。
“但是,无我,是一种空的状态,不是一个东西,怎么拿种子来比喻呢?”
小胡不依不饶,发挥了他刨根问底的精神习惯。
“我没有具体的体会,我们都是初学者。但从理论上,还是讲得通你这个问题。所有佛法,都是修心。当年五祖在黄梅,有一个女尼学法有成就,后来就出去独自修行,她悟道的法门,就是,心即是佛。后来,五祖派人去观察这位尼师的道行。这位派去的僧人对那尼姑说,你在修什么呢?尼姑说,我在修心即是佛。僧人说到:现在五祖已经改了,他改为非心非佛。这尼姑说到:这老头子整天忽悠人,我管他非心非佛,我仍然是我的即心即佛。这僧人回来报告五祖,五祖赞叹到:梅子熟也。这位尼姑就靠这一个即心即佛,成就了。所以说,心外无法。如果心外求法,就是外道。佛祖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以万师兄的习惯,他的话越多,越是打比方,越是讲故事,说明他对这些结论越没把握。这样重大的话题,除非悟道圣人,我们怎么解释,都有问题。
要这样举例,我也可以加入。“当年二祖对达摩的回答,觅心了不可得。可以说,最终的无心,就成就了。如果把成就当成得到,那无心,也算是一种东西或者状态,是这样理解吗?”
万师兄承认:“其实我也不知道。”
此时,那个陕西口音的人说到:“你们越说越玄乎,我都听不懂了,算了,洗了睡吧,明天还要听法呢。”
大家都纷纷散去,只剩下我们三人。万师兄问到:“小胡,听了这半天,你有体会了?”
“什么意思?我没多少体会,要不,怎么听你讲这半天呢?”
我知道万师兄说的是什么,小胡当然也听得出来,他只是装糊涂。我不得不把话挑明:“你不要转话题,小胡。万师兄是想问你,你听了这,是想继续学佛,甚至出家修行,还是选择小戴,继续你们的爱情?”
“不是还有明天嘛,听完了,再给你们说,不行吗?”
小胡在躲避,我得给他点提示。“其实,小胡,我觉得,听了今天大师的话,也许,你要追求的佛法与真理,与你跟小戴的爱情,并不矛盾。”
“什么意思?”小胡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显得很有兴趣。
“你看啊,大师不是在提示,修行,不拘泥于形式,不拘泥于在家还是出家,甚至不拘泥于工作还是休闲,清静还是热闹。甚至,红尘修行,是更高的境界。只要你的心安然,一切就安然,对不对?”
小胡明显地笑了,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但我仍然感受得到他脸上的灿烂。
“庄师兄,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也知道,你所说的不一定对,但是,我却无法反驳你,不知道为什么。”
万师兄来了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何况,佛祖当年,也跟夫人生了孩子呢。怎么,你觉得,自己要比佛祖还要高尚吗?法师讲的意思,你不明白?凡是自虐的,属于没事找抽型,你就是这种类型。”
万师兄强行模仿的东北话,让喜剧效果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