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路走得快,因为下山以来,是原路返回的。整个队伍的人之间也熟悉起来,说话比较多,形成了好几个圈子。
中国人的习惯,如果不把自己放入一个小团体中,就觉得缺乏安全感。但这个团体不能太大,因为会束缚自由。
在这七十来个人的队伍里,自然地分成了大约五六部分。有围绕那台湾医生的,主要探讨的是念佛法门。一些中老年男居士,在谈论参禅的东西。还有一些人,在说密教的法门,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当然,密教那个团体是最为松散的,因为上师与流派分分合合,有流散与进入,反正是个松散联盟。
还有谈论佛教义理的,集合在万师兄周围,大概是一些自认为的知识分子,喜欢概念推理及语言上的交锋。
当然,更少不了一些拍照看风景的人,偶尔摆出照相的姿势,也是五花八门。只是这里不是海边,没什么风,所以,没有带纱巾的大妈,扭曲线的身影。
轻松自在,倒不用我们操心。如果强行组织成部队那样子,全队整齐划一,反倒做作了。
由于风景大家已经看过,所以,走得比较快。为了保证进度上的秩序,前方要求我们控制速度,所以,我们就安排,在休息的观景点,多停留一会儿。
我处于队伍中间,小胡我万师兄,都向我靠拢。小戴就跟在小胡身后,带着个相机。
“庄师兄,万师兄,我们照个相,怎么样?”
好吧,我们三人在一起这么多天,还真没照过合影。我们让小胡站在中间,我与万师兄在两边。小胡有点推辞,好像不好意思居c位。万师兄说到:“我们沾你青春帅哥的光,你不干吗?”
小胡自然地答应了,小戴按下了快门。
我以为,就照个相,说到:“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跟万师兄吹牛。”
小胡倒是迅速跑到小戴那里,他背了一个双肩包,很明显,是小戴的。他跑到小戴跟前,背对着她,小戴拉开包上的拉链,取出两个苹果,递给小胡。
“两们师兄,吃苹果吧,小戴送的。”小胡把这两个大苹果送到我们手上时,我们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小胡这种做法,仿佛他跟小戴是一伙的,而我们这三个照相的人,最终要散伙了吧。这是我的预感,约略稍带一点伤感。
小胡与小戴眼神交流了一下,小戴就一个人,跑到另一边拍风景去了。
“万师兄,庄师兄,有件事,我有点矛盾,想找你们商量一下。”小胡说这话时,有点唯唯诺诺,也有点吞吞吐吐。
“与小戴有关吧?”万师兄随即问到。
“有关,也不知道,反正,我不好判断。”
他这一说,我们都明白了。我催促到:“说吧,还不相信我们吗?”
“好吧,两位师兄都是我的老师,大哥,你们经验又多,见识又广,对我又好,不找你们,找谁呢?”
“你啥时候喜欢给人戴高帽,说假话了呢?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快说,直来直去,磨叽得很。”
万师兄啥时候,说话也这样直白了呢?他平时咬文嚼字的,装成一个师尊。此时粗俗干脆,有点像个粗人。
“前几天,就是初一那天,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太重要,太重要了。有妈就有家,因为前段时间我们给家里寄东西时,也叫他给他爸妈各寄了一份。小胡的妈,虽然很少关心小胡,他父母的婚姻虽然不幸,但是,他是有爹妈的人。
“其实,我妈还挺想我的。她年纪大了,跟我说两句话就哭,也是,我原来只想到我自己孤身一人没人管。其实,她也是孤身一人。她说,她过年就在外公外婆家过的,想等我回去,我不在家。她一人冷火秋烟的,这年,过得不好。”
我得赶紧加把火:“小胡,你有妈在,不管她过去对你怎么样,但是,母亲对儿子的思念,总是有的。何况,你没到我这地步,到我这地步,有个干妈,都是幸福的。”
“庄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吧,我母亲去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奋斗有什么意义了。一个人努力生活,努力快乐,为什么?为了爱我的人,为我骄傲。我快乐了,她就快乐,于是,我就可以好好活。我父母双亡,小胡,你比我幸运多了。”
长久的沉默,万师兄这最爱说话的人,此时也沉默。那远山苍翠,那溪流婉转,那山茶火红,那阳光灿烂。最爱我的亲人,都没有看见。
“其实,我爸也给我发过短信,我姐也给我打过电话,就这两天,我知道,他们都惦记我的。”
过了好久,小胡才说出这段话。万师兄说到:“你看,小胡,你有一切,庄师兄失去了一切。你有各种路,因为你有各种爱。对不对?”
“嗯,我以前没有付出意思,没表达,我把他们屏蔽了,所以,他们收不到我的信息,我也接收不到他们的感情。幸亏你们让我过年前给他们寄东西,所以,收到了这么多关心,谢谢你们,教给我这么多。”
“你不需要教,小胡,你本来就是个善良的人,迟早你会懂得到。你的心并没冷,只是稍有迷茫,偶尔怨恨。要说我们帮助了你,那是次要的。点燃你心中的火焰,让你有温暖,不是我们的功劳。”
小胡望着我,问到:“你是说?”
“小戴,不是吗?”万师兄抢先说到:“你不要不承认,小胡,春心荡漾的人,是掩藏不住更让。这几天晚上,我与庄师兄,没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们都傻了?我们是过来人,看不出来?”
小胡突然不好意思,脸红了起来。
“学心理学的人,一点也掩藏不了自己的表情,你不专业啊。”我调侃到:“晚上你回来,又是哼小曲,早上出门前,洗漱时间长了,穿衣服更讲究了,以为我们看不出来?老实说,你是不是爱上人家了?”
在我与万师兄的注视下,他低下了头。我跟万师兄对了一下眼神,有点好笑。我们这两个大男人,总在欺负一个初涉情场的小老弟,有点胜之不武啊。
“我不知道,估计还谈不上。你们晓得,我只经历过单相思,不知道真恋爱,是什么样子。”
“别骗我们了,你也别骗自己。”万师兄说到:“我问你,你们在一起,是不是总觉得时间不够?是不是总有说不完的话?是不是,没有说话时,也偷偷地莫名其妙地傻笑?是不是两人在一起时,总想找个环境优秀、闲人免进的地方?”
这一连串问题,小胡是来不及思考的。以他这样优秀的智商,遇到这种问题时,也有点懵。
“你傻了吧?”万师兄回头对我说到:“庄师兄,你说,这是什么情况?”
“爱情,让人变傻。”我一说完,万师兄就笑了起来。
小胡的脸就更红了,憋了好半天。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傻小子,我们也恋爱过啊。”万师兄说到:“所有的恋爱,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爱情的普遍性原理,小胡,这事我们经历过,所以,看得明白。没经历过的人,就像一个初入佛门的人,看禅宗大师公案,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已经悟道的过来人,只一两句,就可以判定性质了。”
我打了个比方,觉得有点不太妥当,但也大致能够说明问题。
“小子,看得出来,小戴也依赖你了,你要好好把握吧。”万师兄说到:“能够让你动心的人,心在你的身上,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我身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他肩上的包,低声说到:“小胡,以我的经验,人家已经完全信任你了。我看得明白,小戴现在身上没有包,她所有的东西,都在你背的这个包里面,这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小胡抬起头,望着我,仿佛在寻求答案。其实,以他的智商,他是猜得出答案的,他只不过,在我们这里,寻找再一次的确认。爱情,不仅让一个人智商变低,也会让人产生不由自主的自卑。
因为,在爱对方时,其实是在爱自己内心中,对异性的神圣。最开始的阶段,对方,就是你的女神。在神圣感的对比之下,自已自卑的情感,让人无法确认对方对自己的感情。
“女生的包,隐藏着她全部的秘密。你知道,女生衣服一般是没有口袋的。这包里有什么专门的女生用品,你不用打开,你也猜得到。一个女生,把她唯一的包交给你,那你,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小胡点点头,只是答应了一声:“喔。”
这是要求再确认的意思,我就得继续加码。“仅仅信任就够了吗?你们的信任从何而来呢?有时间的磨砺吗?有危难的考验吗?有亲情的保证吗?有历史的责任吗?都没有。你想想,你们才认识几天?你们出生入死过吗?你们是同学是亲戚还是战友?都不是吧?”
“那是什么?”他把答案几乎要让我亲口说出来。
“那是爱”这下你满意了吧,我还得解释几句。“只有爱你的人,才不会经过理智的考虑与对比,去相信一个几乎陌生的人。你难道帅到无人不爱?你难道钱多到像一个大富豪?你难道魅力无法阻挡?”
“我肯定不是,庄师兄,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是帮你确认,人家小戴对你的信任是因为爱。并且,这种爱,不是因为外在的条件,而是因为你们的内心或者说灵魂,触动了她最美好的感情。你看,这几天,从一个忧郁焦虑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欢天喜地,快乐的小精灵,不就是因为你吗?”
小胡还在摇头,似乎不敢确认。我知道,他只是想在我们这里,再多一点理由。就像一个突然中大奖的人,拿到自己手中的彩票,与电视上公布的结果,反复核对,总是不敢相信,直到最后时刻,才鼓起勇气去认领。
“你以为,是你所谓高明的心理学知识,治好了她吗?”万师兄说到:“她有病,你有药,但这药是不是对症呢?她是锁,你是钥匙,但打不打得开,要看是否就是一对?”
小胡此时小声说到:“也许是一个病人对医生的依赖呢?”
“我说你傻了吧?”我赶紧说到:“弗洛伊德这么多女病人,哪个爱上了他?没有吧?甚至,有些女病人,过后还埋怨甚至恨他,为什么?因为心理医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总是剥开别人不想敞开的内心,让人好了旧痛,添了新伤。”
我学过心理学,幸亏了解那位心理大师的故事。要不然,此时还真没什么可以说服小胡的例子。
“你们是配套的,小胡,你就是她的钥匙,打开了她的心锁,但是,从功德角度上来讲,你不应该撒手不管,那会对人家造成永久的伤害,对不对?”
万师兄这个说法,有些不妥,好像,爱情,是用来同情的。未必,医生治好了一个病人,还要对这病人的终身生活负责吗?
但是,此时,用不着挑万师兄的刺了,他也是好心。我只是看了万师兄一眼,他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明白,这是万师兄精心设计的,他是在激发小胡的反驳,把事情挑得更明。
“不不不,万师兄,我不仅仅是同情她。当然,我要让她摆脱那些焦虑。但是,奇怪的是,在与她交往中,发现,我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心理问题。我其实更焦虑,更封闭,更需要治疗。”
这就对了,恋爱的双方,成为对方的一面镜子,照亮自己的内心。
“小胡,她也是你的医生,他治好了你的病,你没发觉吗?你一路来,我们看得到的。你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轻松过?虽然你装出一幅追求真理,满面清高的样子,摆出一幅理性智慧的口气,难道我们看不出来,你那是在掩饰,将痛苦转移出来的一种手段吗?你原来,本质上是痛苦的,学佛,只不过是用一个更大的事件,覆盖你内心的情感痛苦,对不对?其实,你对感情不仅需要,而且迫切,这一点,你不要否认,如果还把我们当大哥的话。”
我这一段话,有点狠,但是事实。如果不把话挑明,他是不会下决心的。
“其实,我对学佛,也是有兴趣的,毕竟这两年来,我都习惯了这种独处的生活。”
小胡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我得给他致命一击。
“兴趣,只是兴趣之一。小胡,你在受到感情打击后,找到了一个所谓的兴趣。但是,不仅我与万师兄看到的,就是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两天上山,听法时,你的兴趣点,在法师身上多,还是在小戴身上多?”
小胡暂时无法回答,万师兄又来了。“你与小戴在一起时的欣喜,那是真实和强烈的。如果没有小戴的出现,我相信,你对佛法的追求是有真诚的因素。但小戴出现了,就是你的劫数。你想象一下,如果这段爱情突然中断,你念经时,是否还会想起她?尘缘未了,何以为佛?”
小胡点了点头,开始公开认可这种说法了。
我决定还是举例说明。“就说这山上的人吧。比如说,我们天天念叨的虚老和尚,他是从来就没有过爱情的。虽然有妻,但从未同过房,他是逃婚出来的。后来,他继母带着他的妻子,也出家了。这个故事,就是迦叶尊者的翻版,迦叶与夫人,也无男女之爱,他们最终都出家了,他们共同的爱好,只是佛学。但今天,你已经爱了,学得来这两位尊者吗?”
“还有,那些受过爱情打击的人,就像原来你自以为的那样。”万师兄说到:“贾宝玉的出家,是爱情受了打击,完全看透红尘。在庙子里,你我也遇到过这样年轻的和尚,也是因为被爱情伤了心,才出家的。但是,前提是,他们真的曾经拥有过爱情,你那是什么?原来,你只是单相思,算不得爱情。你假装自我感动地燃烧过,但对方并没有被照亮,对不对?”
小胡被我们批驳得有点狠,更不敢看我们了。我看到,在远处,那个假装照风景相的小戴,经常飘向我们方向的眼神,一闪一闪的。
“经历过真正爱情,如果被彻底伤了,出家,这是正常的,用过去的说法,这叫阅尽沧桑方识真。你沧桑没历,何以识真?返璞归真,必须经历过璞的阶段,才能归真,对不对?”
“别说是你了,小胡。”万师兄说到:“六世达赖天生活佛,这样的圣者,都被爱情俘虏,你何德何能,敢拒绝自己的内心?更何况,我有一个逻辑,小胡,你有本事,你试着辩论一下?”
小胡这才抬起了头。对于这样一个学霸,如果出现辩论或者考试,他本能的自信就出来了。
“假如,你与小戴有真的美好爱情,不妨经历一下,这种爱情被历代人证明过,是人生最美好的事,对得起所有伟大的人,值得仓央嘉措这样的圣人,抛弃佛法及一切功名。那你选择爱情,肯定不错。假如,你与小戴的爱情,会让你更受伤,最后失败,让你看透红尘。那也正好,让你舍弃我执,具备更为坚定的出离心,再学佛,这种勇气与决心当然超过大部分人。从这两个假设出发,你想想,选择燃烧一回,选择信仰一回爱情,都是好的,对不对?”
这个理由,简直不好辩驳了。当然,还是有个漏洞,从逻辑上说,最大的漏洞,就是没有确认,他们之间,是不是那种对人生有决定性影响的美好爱情。
我们许多人,总是假装爱了。其实只是荷尔蒙的爆发,或者是名利或者是虚荣的怂恿,假装拥有一段爱情。我与妍子之间,虽然亲密时很激动,但我们之间有灵魂交往的,也只是几个瞬间。我与小池,虽然有灵魂的碰撞,但我们巨大的距离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思念,也算不上最浓烈的爱情。而与乔姐,仅仅是身体。
如果把她们三人组合成一人,那应该是我最理想的爱人吧。但是,这是不可能假设的。
另一方面,我想到,如何对这三个女人都有爱呢?把内心的激情一分为三,本身就失去了专一的浓度,肯定得不到纯粹的爱了。我反思,也许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一直以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我什么都想要,人生就失去了准星。而班长与王班长等人,要的东西很明确,所以,他们能够幸福与满足。
“你们说得都对,也许,是我的福气,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看我有没有那种生活。”小胡说这话时,我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走了神。
万师兄对小胡说:“那你怎么还不过去?人家小戴看了你好久了,有女朋友的人,不要总跟我们这老男人混。”
小戴欢天喜地地,向小戴跑了过去。当时,阳光正照耀在小戴的脸上,她手搭凉篷,看着小胡向她跑来,她双脚在跳,手在招,那种灿烂与美好,简直太感染人。
“你的逻辑还是有漏洞。”我对万师兄说到:“假设中,故意少说了一种情况。”
“庄师兄,你这是假聪明。我难道不晓得有漏洞?我这样故意义正辞严地说,只不过是给出一种肯定的理由。你以为小胡找我们说这个,是真的不相信吗?”
“对对对,他不是不相信爱情,他只是想多两个人确认。他已经预设答案了,来跟我们对答案的。”
万师兄望着远山之上的太阳,对我说到:“你看,太阳每天落下升起,这答案显而易见,但总有人,找各种理由,来确认它,是不是多余?”
对。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