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街各坊,壮丁从速上城,抵御贼寇。有逃避不从者,与通贼等罪,抽十杀一啊!“书佐王蒙带着十名府兵,大声传令,所到之处,一个个庶民丁壮被拉出来登记造册。
隋朝尚未崩溃,官法如炉,遍地哀嚎下却无人敢直接反抗。
他祖上显贵,号称‘王与马,共天下‘,自身也饱读诗书。早年因出仕过陈朝,陈灭后家族收到牵连,穷困潦倒,现下不得已作了微末小吏。
上佐帝王,下安黎民,恢复祖上荣光,这才是他的理想。
可惜现实太骨感。
强拉丁壮,虽迫不得已,但仍旧不屑亲自动手。因此,只双手拢于袖中,在嘈杂错乱的街道上做出高冷孤傲模样。
倒是麾下十来个衙差抓住机会敛财,故意三人为一队,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凡不愿上城者就得出钱。
““哐铛——哐铛——,各坊各街,壮丁从速出来造册,有逃避兵役者,与通寇等罪,抽十杀一啊——!
哐铛——哐铛——”
告示讲的很直白明了,但是总有那么几个刚从城外进来刺头刁民,从脏乱的屋蓬破门后,操着扁担抵抗,还探着舌头嚷嚷:‘王先生,王先生!年前杜伏威不是才被官军打跑?怎么才两三个月又要俺们上城搬运器械?“
苦哈哈里多是没眼力架的,王先生眉毛一挑,两眼从天际的朝霞处收回,冷冷回应道:“这道理还用我说?哼,城外编户逃亡众多,还不是从了贼。否则杜伏威一芥草寇,如何能渡江来攻打府城晋州?有种你去向府尹大人进言招抚,说不定,张大人看在你忠义直言的见识上,给你个官做。说不定,以后你还能管我呢!“
屋里抵抗的人立时气馁,声音低下来,叹气道:“哎,咱不是小民生活艰难嘛。先生是体面人,您何必生气?成,成,冲您老的面子,俺们兄弟出一个人去守城。贺老六,贺老六去城头效力。先生,您,您看可还满意?”
一个半大的娃子,约十五六岁被推了出来。
“小子,机灵点。到了城头找苏大郎,报我的名号,只消避开刀兵,保命不成问题。”王蒙依旧懒得那眼瞧下去,袖子里握拳的手松了松,继续迈步朝下一条街道走去。
其中一名瘦高的衙差离开队列,随即指着城门喝道:“自己滚过去。”一边抬脚将对方大门踢回去,还骂骂咧咧道:“刁民胆子不小,敢同我家书佐先生顶嘴?两日后,第二轮丁壮分派,你们多出两个。晌午前不把城东的三十几个街坊造册完毕,兵曹冯大人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
普通百姓人家见了王先生这种由品级的书佐自然得客气,不敢硬顶。又被这衙差一番恐吓,登上三魂丢了大半,于门后连忙磕头赔罪。
直到这队官差去的远了,屋里的人才起身痛的直吸气,口中低骂:“狗屁先生,不就是各芝麻小官,还是卖了妻子得来的,装什么大户贵人!等杜爷打来了,老子第一个响应……“
话讲了一半儿,又想起来杜伏威嗜杀的传闻,再看了眼面前的破茅屋,不由丧气长叹:“哎——都说卯金刀者王,活路在哪里?这世道——啥时候才会有个太平日子。“
这世道确实不让人存活。
自汉朝灭亡六百年来,胡儿不断南侵,汉儿受尽苦难。从晋朝南迁以来,江左就流传者一句话预言:卯金刀者王,刘氏复为天子。
多少汉家百姓都盼着天下再出一位刘邦一样的天子,洗去胡尘,重建太平。
只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东南王朝更迭,宋齐梁陈轮换,却无一位帝王能够一统天下,再造山河。
直到三十多年前,北地出了各叫杨坚的文皇帝,代周建隋,平定天下。但隋朝是官富民贫,为筹集官仓存粮,将老百姓家里头搜刮得只剩下日常口粮。
一代人好不容易享到了太平,不料文帝去世,换上了他的不孝儿子杨广继位,天天变着法挖运河,征高丽。
良田荒芜的越来越多,死亡的百姓数以万计。大业元年一贯五铢钱可买米十九斗,现在连半斗都买不到。而大隋天子依旧乘龙舟巡游江南,却对民间的起义血腥镇压,小民被杀了一茬又一茬。
由是‘卯金刀者王’预言再度流传盛行开来。
大多寻常百姓家,拼死劳作一年,攒下的钱还不到百贯,再被朝廷来回征发徭役,立刻变成赤贫,往往活不下去的就只能沦为盗贼活着加入义军。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这是个士族主宰财富名爵的时代,那些当官的,为吏的,即便是像王先生这种没落士族的小吏,麾下的衙差,个个也利用朝廷的一次次折腾,捞足了钱粮,不愁吃喝。
就拿征发徭役的丁壮来说,文帝在位时,虽说征收的赋税比较重,但却严禁滥用民力,百姓到还能过得去。
大业九年以来,百姓日渐逃亡增多,为了抵御盗匪,各地州府官吏都再加征徭役,曰:御寇钱。不想服徭役的,要么投身士族大户为奴,要么出钱雇人顶替,只准用新出的五铢铜钱缴纳,旧的文帝五铢钱折半价!
仅此一项,晋州城内的十万多户人家,每季就能给官府贡献五铢钱两千三百多贯。一府府尹,功曹,主簿,县尉等分走六成,然后拿出两成分给征辟来的幕僚,最后一成才落到最下面的衙差及侯官手里。
只要混入公门,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油水,像王先生这种落魄贵族,虽然不能更近一步,倒也能顾住家用。
搜刮也是要分清各家各户底细的,像街巷口最里面一处砖石院落,就走出一名身穿皮甲的私兵来,冲着衙差把长刀一横,厉声呵斥道:“不长眼东西,再嚷嚷吵到我家小少爷,你们吃罪得起?”
“张三爷,张三爷息怒。这完全时误会,手下人不懂事,我怎会有胆子惹到张家小少爷!“王先生立刻换了副面孔,像狗摇尾巴一样,满脸堆笑赔罪,”这不是杜伏威那贼斯鸟闹得么?刚占据六合县缓过劲来,就挟裹煽动大批饿殍来扑城!县尉丁大人才严令小的们……“
“老子不管你什么命令,也不管什么县尉!“张三爷用刀鞘指着王先生,撇着嘴吩咐。‘有多远滚多远,朝醒了我家小少爷,你们………”
“就滚,就滚!”不得张三爷再度发火,王先生魔术般的从袖口取出两个银饼,快随塞到对方手里,赔罪说着:“小少爷的抓周宴,我们卑贱之人没资格前往庆贺,这份心意现在补上。恕罪,恕罪。
张三爷又训斥了一番。
“哎哎,我晓得,晓得,三爷慢回。“王先生又拱手赔礼,直到对方关门离去,这才转身带人朝下一条街行去。”
走到街巷口外,才定神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低声地骂道:“张家!不就府尹家同族的一个远亲么?充什么大贵族!有朝一日爷爷恢复了祖上荣光,灭你满门!”
骂完,小心的看了下四周,由迈起大步,带着手下衙差朝另一处巡逻去。
才刚走出半条街,忽听得前面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接着衙差附属里一名唤作王六子的侯官大呼小叫的赶过来。
刚到面前,就求援道:“王先生,王先生,不好啦。您老赶尽去石头巷,刘,刘老四诈尸了,赶紧点!“
“胡扯!“王先生先止住王六子的惊慌,才斥责道:”这青天白日的,鬼都活不了,哪来的诈尸?到底咋一会事?慢慢讲来,你哥哥王麻子不是老手嘛,还要我过去!“
“我哥,我哥被刘老四绑了,他私通匪寇,还拿刀架在我哥脖子上!“王六子带着哭腔,”我亲眼所见,刘老四断气后又跳起来的,还操着怪音,俺们都听不懂他说的啥,请您老尽快过去定夺。“
“混账!“王先生低骂了句,”刘老四父兄三个去年都在征讨贼寇中阵亡,他与贼寇仇深似海,怎会通匪?再说,刘老四一个老实的庄稼汉,不是你们逼急了,他怎会暴起?说清楚。“
“是,是因为刘家小女娃!呜呜,是县尉家丁管事看上了刘老四的妹子。“王六子一边哭一边讲,”两天前,丁管事说看上了刘家女娃,就派人上门说亲,不想那刘老四不同意。今日我哥哥上门摊派丁壮,顺带着提亲。刘老四向我哥哥说情,我哥得了丁管事许诺,就用连枷在他头上狠狠抽了两下,刘老四当时就断气倒地。呜呜,我哥正要着人把刘家女娃抢走,谁知马猴子刚上前,刘老四就诈尸了,眨眼跳将起来,拔出马猴子腰刀,先是一脚踹飞了马猴子,又抢上前去打倒我哥,还伙同贼寇绑了我哥哥,用刀架在他脖子上!”
王蒙听了,不由想起一句话:“一夫拼命,十人足惧。“也只得硬起头皮朝石头巷赶去。
注:书佐,汉代衙门主官自行怔辟的小吏,负责宣告法令,后来各代均有沿袭,类似现在的城管队长。
注:衙差,旧时官府底层小吏,由地方自行征召。 侯官,编外小吏,比衙差低一级,汉朝时叫作大谁何,唐朝叫不良人,隋朝叫侯官。属于临世招募的人手,类似协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