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彭泽已经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江寒声一个人来看他,偶尔会碰上研究室的人。
犯罪研究室很快围绕着戚严的案子启动了一项名为“犯罪心理研究以及青少年犯罪防控”的项目,研究成员是研究室的年轻后辈,其中有两个还是王彭泽一直很喜欢的学生。
他这次打算彻底退休了,把项目全权交给年轻人自己主导。
当然,少不了江寒声这个大师兄提供指导帮助。
等病房中剩下他们师生二人时,王彭泽嫌这里太闷,想要江寒声推着他去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一走。
江寒声问过医生的意见,得知没什么问题,就给王彭泽戴上帽子和围巾,推着轮椅下了楼。
王彭泽眯着眼,眺望着天尽头的余晖,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听谭队讲了南山别墅行动的事,寒声,你精于心理学,应该最清楚在那种情况下,戚真的出现很可能会激化戚严的情绪,对抓捕没有一点帮助。”
江寒声坐在王彭泽身侧的长椅上,他微笑着,没有看他的老师,而是跟王彭泽一样欣赏着前方美丽的落日。
“我清楚。”他回答。
“那你在做什么?”王彭泽问。
“做了我该做的事。”江寒声说,“老师,有些事情根本不值得原谅和宽恕。”
无底线的善良就是对作恶者的纵容。
无论是对待在栀子巷里对他进行施暴的那个女人,还是对待杀害过那么多条无辜性命的戚严,他都曾有过秉持善意的时刻。
他转头看向王彭泽满是担忧的双眼,伸手替他堆了堆围巾,笑道:“老师,你放心,我不是凝视深渊的人。”
自始至终,他凝视的只有周瑾而已。
王彭泽哼笑起来,“是啊,我该放心了……听谭队说因为你的当机立断,才救下一个特警的命。”
江寒声说:“你是来表扬我的么?”
王彭泽差点翻白眼,“美得你!”
……
周瑾身体刚好一些,就在医院待不太住了,非要出院回家里休养。
因为江寒声学校里还有课要上,两个人就一起回到了海州市。
回家以后,江寒声才记起来跟江博知打了一个电话。
他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的,江博知听后没多大反应,就是说他明天谈定生意就回国。
过了半个小时,江博知忽然主动拨了一通电话回来。
他似乎是去询问了王彭泽一些行动的细节,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多么的险象环生。
江博知高声质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
江寒声听出他的生气和愤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打算再解释的时候,江博知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没多久,方柔偷偷跟江寒声联系,让他记得来接机,江博知刚刚订了两张直飞海州的机票,抛下所有的生意,非要回国。
江寒声不知道他这次怎么动了那么大的肝火,不过却也按照方柔说的,提前赶到机场等待。
江博知脸色阴沉沉的,嘴唇发着白,一见到他就怒声呵斥:“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吗!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不告诉我了?江寒声,那么危险的事,你都敢做,你还想怎么折腾你自己这条命!你……咳咳……你这个……”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柔替他拍着背,劝慰道:“别生气了,寒声不还好好的吗?好不容易见一面……”
江博知咳个不停,脸色却还是苍白。
他闭了闭眼,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江博知失去平衡,如高山一样的身体摇摇欲坠,刚要说“你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江寒声大惊失色,伸出手一下架住江博知,“爸!爸!”
混乱,惊慌,救护车拉响警笛,一路叫嚣而来。
医生说,万幸,不是脑血管方面的疾病,只是疲劳过度,加上他本身就患有高血压,这才引发昏迷。
江寒声得知没有大事,长长地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良久。
他一直站在医院走廊里,没有进病房。大概过了半小时,方柔从病房里出来,见到江寒声,突然开口说:“寒声,有时间吗?有些话,方姨想跟你谈一谈。”
江寒声疑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去到安静的楼梯口。
方柔抱着手臂,半倚在墙壁上,说:“你爸听说你出事,立刻赶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国,他过去快叁天没合眼了,现在才会这样。”
江寒声说:“恩,抱歉。”
方柔在他的回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江寒声这个孩子总给她一种冷情冷性的感觉,他的温和斯文里都透着冷漠。
想要跟这样一个孩子交流远困难得多。
不过她跟江寒声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想说一些话,反而比江博知更容易开口。
她说:“我听你爸说过,你在专业领域很厉害,有时候跟别人谈上一两个小时,就能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了解你爸爸吗?”
江寒声没有回答。
方柔继续说:“你从省厅退下来,去科大教书,你爸经常去看你,不过没让你知道。一个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每一天都在外面不怎么回家,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他不擅长跟你交流,有些事也问不出口,只能花费时间自己去查。”
她顿了顿,定定地看着江寒声,“你以为你跟周瑾相亲的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听到这句话,江寒声身影一震。
方柔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情绪波动,笑了笑,说:“周瑾老家在乌城,你爸打着叙旧的名义回栀子巷拜访,你该听听他在亲家面前是怎么夸赞你的……这些年我陪在他身边,他对你这个儿子怎么样,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他很爱你,寒声,我能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只是有些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
“关于生不生孩子,这是我自己的权利,没有谁可以剥夺。”方柔说这句话的态度很强硬,可说下一句时又温和了起来,“不过看到你跟你爸这样,我想一个小孩可能需要父母陪伴他、呵护他走过大半生,才能教会他怎么获得幸福……我跟你爸年纪都不小了,或许养个小孙子、小孙女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江寒声怔了怔,看着她脸上一点一点露出温柔的神情。
他沉默片刻,低下头,认真地说:“谢谢。”
方柔笑容更深,她抬手拍了拍江寒声的肩膀,说:“一家人干什么客气,你爸醒了,进去看看他吧。”
病房中,江博知刚刚醒来,人仰在床上,还在承受着眩晕的折磨。
江寒声坐到病床边,想问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不等他开口,江博知忽然将他抱进怀里。
这是一个近乎陌生的拥抱。
江寒声已经记不得上次江博知抱他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成年以后,他们连说话都很少。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江寒声有些不知所措。
江博知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将哭声极力压抑在喉咙里,他整张脸憋得通红,江寒声甚至能感受到他肩膀在细微地颤抖。
离得近了,他才能看清楚江博知头发间冒了许多灰白。
江寒声冥冥中想着,什么时候,他竟老了那么多。
许久许久,江博知才勉强说出一句,“爸不是责怪你,你、你没事就好。”
江寒声从不知所措中回过了神,手一点一点挪向江博知的后背,僵硬地拍了两下。
他艰涩地说:“对不起,爸,让你担心了。”
清晨的阳光在病房里洒下一片宁静。
时间一直在往苍老的方向流淌,可它本身又那么永恒。所以哪怕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学着互相理解与沟通,一切也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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