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郝大姐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白珂的脸更黑。
这种脸很有型的女人黑脸,蛮吓人的,跟鬼一样。
‘早就被人领养’的独眼龙忽然出现,郝大姐对此的解释,是可能它太想这里,又偷跑回来了。
乍一听,倒也合理。
狗认百里路,只要领养范围不是太远,都可能跑回来。
可白珂毕竟不是小孩子了,郝大姐的前后变化、那声惊呼、尴尬神情,包括陈锋之前不经意提的几句话,这些东西串联起来,让她联想到一个很不好的真相。
如果真的是‘曾经养过的狗跑回来找自己’,难道不应该是兴奋高兴感动吗?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你刚才为什么不问她呢?”陈锋说。
“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白珂淡淡的说:“我们医院有很多病人,看起来很可怜,最初的时候,我也想查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渐渐的我发现我的想法其实不对。”
“哪里不对?”陈锋问。
“恩,怎么说呢。”白珂斟酌着,想了想说:“我们医生毕竟不是病人自己,无论怎么用心,都不可能完全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细节的差别,可能会导致整件事的真相和我们查到,看到的,完全不同。有时候以为自己了解他,其实反而是很大的误解。”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差不多吧,而且,就算真的明白了,查清了,又能怎么样呢?病人还是病人。查清了真相,走进了病人的心房,用爱温暖病人,病人就好了?这是拍电视,事实上,我们只能做到继续给他合理用药,合理治疗。明白再多,也没有办法逆转。”
陈锋点点头:“你挺明白的嘛,那还一脸不高兴干嘛?”
白珂说的这些话,让他联想到了食心斋笔记。
最近看了一些特殊客人,包括晋云的个人经历,陈锋就有一种感觉:糊涂日子糊涂过。
熊田他妈、他爸爸他爷爷奶奶,他全家,到底是被哪个猎人杀掉的?
蒋平当年那几个孩子,到底是为了替他他讨公道,还是看上了人家家里的金元宝,才放火烧屋的?
晋云跟那女客人,到底谁先不耐烦谁,到底是哪个先对对方生出了杀心,又是为什么?
这些事,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是谁能说得清?
总会有一些事,看起来很重要,但即便强如晋云,也无法很好的解决。
时间终究会带走一切,包括生命本身。
所以,熊田啊,晋云这样的家伙,在他们看来,可能什么都不重要,活着才是一切。
“想明白归想明白,不高兴归不高兴,我又不是圣人。”白珂说:“准备退群,以后不和这些人接触了,还是和狗和精神病人打交道比较舒服。”
陈锋正要开口,白珂忽然毫无预兆的一脚急刹车!
陈锋猛地朝前一震,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估计脸都能啪前挡风玻璃上。
“大姐你干嘛?发神经提前打声招呼好不好?”
“你看!”白珂抬手,指向前方,神情古怪。
透过挡风玻璃,只见前面大概五十米不到,路边搭起了一座小戏台子,几个演员穿着古装,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
戏台周围扎着白色的纸花;
台下,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借着车灯可以看见,每个人都披麻戴孝,裹着白布。
陈锋微微皱眉:“遇上出殡的了?”
陵江农村有个习俗,家里红白喜事,都会请小剧团来唱戏,排场大的,能唱足九天九夜,普通人家,也要唱满三天。
“我……我一直在看路,这个戏台,忽然就出现了。”白珂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锋脸微微一沉。
“开过去,不管它。”
“恩。”白珂深深吸了口气,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五十米的距离转瞬即到,轿跑直接从路上驶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恐怖的事,只不过看戏的那些人听到后面的声音,纷纷回头而已。
可是,白珂的脸色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颤声问:“陈锋……你,你……看见了没有……它们是……”
“稳住,继续开,农村人少阴气重,上了省道就没事了。”
陈锋不动声色的捏碎了口袋里的传信瓜子。
他看见了。
而且看得比白珂更清楚!
就在刚才那些人回头的时候,一瞥之间,他看到了一张张毛茸茸的脸,
每个人的脸上,都长着一张长长的嘴巴。
他甚至清楚的看到,这些‘人’坐着的板凳下,垂下一条条或长或短的尾巴。
也许是医生这个职业和阴森的东西打交道比较多,也可能是陈锋的安慰起到的作用,白珂虽然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但方向盘握得依旧很稳。
很快的,从后视镜里看去,戏台就已经被丢开很远距离。
“陈锋,它们……它们唱的是什么戏啊?我听腔调,好像是陵江本地戏。”白珂想说点别的,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
“余婆百子。”
刚才一瞥之间,陈锋也看见台上报幕版写的粉笔字剧目。
字写得特别大,特别白,好像是特意让他们看清楚一样。
“余婆……百子?说什么的啊?”白珂再次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陈锋淡淡的说:“我也不知道,听名字,是祈祷多子多孙,子孙多福的话。”
“哦哦,那就好,看来,它们也不是很恶哦……呵呵……呵呵……”白珂挤出一丝儿笑。
陈锋也笑了:“是,我们也没干坏事,恶也恶不到我们头上来。”
白珂立刻点头:“对对对。”
有时候,书读得少点,可能是一种幸福。
比如陈锋这种天天泡图书馆,什么书都看的人,就知道余婆百子,并不是一出善戏。
相反,是一出恶戏。
根据上个世纪初期的真实事件改编的。
那时候陵江有个育婴堂,专门收留被遗弃孩子的慈善机构,有很多养不起孩子的穷人,和各种原因不能养自己孩子的女人,常把孩子丢在育婴堂门口;
几年下来,育婴堂收养了很多婴儿,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婴儿去了哪里,对外说,是送给了那些想要孩子但是生不出孩子的富裕人家。
后来,有个叫做余婆的管事老太太从育婴堂退休回老家,一掷千金买了很多田地房舍,成为当地有名的富户。
有天早上,下人发现余婆极为凄惨的死在卧室里,浑身都是咬痕,像是被很多人活活咬死的。
仵作验尸之后,给出的结论是,都是小孩子的牙齿印。
渐渐就传开了,余婆之所以有钱,是靠着卖育婴堂收养的婴儿,这些孩子的怨魂来咬死了她。
当然,这只是传说,其中有很多难以解释之处,
比如,就算是卖孩子,总不至于卖出去的孩子全死了,全变成怨魂找上门;
又比如,余婆只是育婴堂的一个管事婆婆,权力有限,她凭什么能偷偷卖那么多孩子,几年都不被发现?
还有,饥荒年月,孩子不值钱,一个男娃三斗小米就能换,她就是把育婴堂十年收养的孩子全卖了,也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
总之,众说纷纭。
越是这样离奇而没有结论的故事,越适合进行二次加工创作,于是各种版本的‘解密余婆’层出不穷。
余婆百子算是比较恐怖的一个版本,这个版本里的余婆不是卖小孩,而是把小孩的心肝挖出来,有的自己吃,有的卖给洋鬼子吃,目的是青春永驻。
所以戏里的余婆,都会选择年轻妖艳的扮相。
陈锋现在可以肯定,这场戏就是专门演给自己看的。
就是不知道,安排这场戏的家伙,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白珂又是一脚急刹车。
“陈锋……你看前面,是不是,是不是郝大姐家?”她几乎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