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数道信号弹的光芒,飞空艇的舷梯缓缓放下。气舱侧面镌着巨大而闪亮的莱恩也鲁王室徽记,让舷梯两侧行着军礼的猎人们一阵目眩。还不等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尤达便恍觉自己被丢进了一个炙热的炉鼎之中。滚滚的热意从地面升腾上来,仿佛一头舔舐鲜血的野兽,透过猎装肆意吮吸着小王子身上的水分。若非经过下属的提醒,年轻人在降落前特意换上了隔热的具足,他甚至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即烫伤脚面,在一众军士面前出糗。
“殿下!”中年男人站在队首,辨认了一番踏出舱外的人影,才急匆匆地赶上前去。男人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一身宽松的布衣被荫湿了大片,汗巾也是湿哒哒的,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辛苦了。”尤达欠了欠身,紧接着问,“这片营地的主事者——”
“鄙人就是。”管事抬手朝起降坪外虚引,跟上小王子的步伐道。
“那正好,可儿还在船舱里,她有点不舒服,大概是中暑了。我们还要在猎场上停留几日,我不想让她一直待在闷热的飞艇里。”
“公主也来了?”男人脸上的难色一闪即逝,“虽然不合规程……但公主身体欠佳的话,营地可以分派医师全天陪护。”
“船上有王室的医师,你们只管提供些安静的营房,让她尽早安置下来就好。”尤达摆摆手,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他微微仰起头,望着管事苦笑一声道,“那孩子想去什么地方,就连我也拦不住,如果会影响到营地的工作进程,我就在这里提前告一声歉好了。”
“殿下言重了——”管事深揖一记,朝身旁的随行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他遥遥地做了个手势,通往起降坪外的木栅吱呀一声拉开,左右守卫的猎人齐刷刷地行了个军礼:“房间早就准备妥当了,就在营区中心附近。接到信报后我们临时加派了防卫的人手,殿下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只是……如您所见,整片猎场都是这个样子,营地里也不会比船上凉快太多。”
高大的翡翠之塔耸立在地平线处,阴沉的天空下,古塔的轮廓在两人视野之中显得有些模糊,这里正是莱恩也鲁境内的遗迹猎场。年轻的王子顺着小径向远处眺去,半永久性的营区在眼前一览无余。营地依托从前的补给站扩建而成,超大型的运输艇被林立的营帐和活动板房拱卫着,好似一个拔地而起的战斗堡垒。堡垒上改装的痕迹明显,无数黝黑的炮口隐藏在泛光的塔板后,像是在严密戒备着什么。
“有多严重?”尤达的面色一肃,沉声问道。年轻王子的四周,猎场外围的丛林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明明是国境内植被最繁茂的地界之一,此刻却处处透着衰竭的气息。道旁的古树无一例外地显露出病态的蔫黄色,分明是蒸腾过量的表现,天地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火焰,时时刻刻燃烧着这片大地仅剩不多的生命力。
“发往王城的汇总报告增加到了两天交付一次,却还是赶不上恶化的速度。今早醒来的时候,如果不是还能看到翡翠之塔,我都会以为自己身在洛克拉克了——殿下跟我来。”
没有和营中驻扎着的猎人们多做寒暄,尤达在管事的指引下,径直来到了营地中心运输艇的船顶。密林中没有天然的制高点,猎人们只好在气舱顶上搭设了一个露天的瞭望台。站在遮阳棚下,年轻人的视野骤然变得宽广起来。他的眉头一蹙:“那些烟……”
“就是野火,殿下。”在尤达看不到的地方,中年男人微微撇了撇嘴。目力所及,翡翠之塔如同一个工坊遍地的特大城镇,黑灰色的浓烟从遗迹各处弥漫开,将天空也染灰了一个色调。降落前尤达还以为是雨云作祟,没想到竟是遮天蔽日的火烬。
第一处起火点被观测到之前,猎场上反常的高温已经持续了超过一周。山火乘着南风从遗迹极深处蔓延开,发现的时候想要扑灭已是难上加难。之后的几天内,遗迹各处警报频出,多个互不相关的猎区先后出现火情,匆匆赶来的施救队伍总算意识到这并不是某种偶然事件。
“最初的几天内,营地的视界范围里火区就发现了十几处,飞空艇带回的目击情报比这更多,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新的险情出现……”
“附近的村镇怎么样?营地的位置还安全吗?”小王子紧张地问道。
“暂时无恙。”管事忧心忡忡地回答说,“猎人先祖保佑,虽然我们对更深处的灾情毫无办法,但最近的几个起火点上的火势已经初步控制下来了。不过一旦南风再起,隔离带就要拓宽一倍才能稳定发挥作用。这还只是理想情况——高温若是持续下去,没人敢保证新的火情不会直接出现在隔离带以北。”
“况且殿下,真正的危险不止有火焰本身。”
受到灾难的影响,猎场上再度形成了大范围的兽潮,队伍中超过一半的人手都在应付它们。最早的一批兽群被顺利引导去了就近的安置区,不过安置区的承载能力也有极限。猎人们不得不猎杀了部分威胁较大的领主,即便如此,还是在猎场深处仿佛无穷无尽的怪物面前捉襟见肘。
“就算附近的猎场还宽裕,营地也需要更多新血来确保疏导工作顺利进行。逃亡中的怪物们攻击性之高,连我也是平生仅见。委托死亡率居高不下,战士们几乎是在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我的案头上已经堆了厚厚一摞阵亡报告,其中有不少还和殿下您的年纪相仿……”
“我不是孩子了,不需要对我动用这样的感情牌。”尤达有些烦躁地打断了男人的叙述。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心理作用,年轻人的鼻腔中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挥之不去:“你是这次委托的领队不假,但阵亡的勇士们都是王室的属下,受灾难威胁的民众也是我的同胞。我被派来评估下一批后援的规模,还能在报告上偷工减料不成?”
见年轻的王子板起了脸,管事支吾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说道:“有边境镇的先例,我当然不会怀疑殿下对国民的热忱……只是信报上说王城要派人来实地探察,鄙人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您。”
体会到对方的弦外之音,尤达不禁又气又笑:“果然……有关皇室的谣言总是传得格外地广啊。”
小王子被雪藏的市井传闻由来已久,或许远在边境镇被毁的那夜就已经在酝酿之中了。最广泛的版本中,尤达为了运送灾民强行征调了大量的边防飞艇,直接导致偷猎者的船队长驱直入,在莱恩也鲁境内猖狂了数日之久。时隔多年,斯卡莱特的船徽再度飘荡在莱恩也鲁的领空中,天知道又对王国的领土动了什么手脚,追根溯源也是拜他所赐。经此一役,王室颜面大损,羞怒之下勾销了他在灾难中的功绩,取缔了他绝大部分特权。个中是非在旁人眼里尚无定论,但年轻人毕竟身份若此,只靠一腔热血造成的种种影响就足以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鄙人……不敢臆测。”中年男人口中这么说着,眼里分明流转着相反的意思。如今莱恩也鲁境内异象频出,有消息称灵峰上那位也有醒转的迹象,四境之内人手都在告急。尤达年岁尚浅,在王国和工会中并无实权,也没有建立自己的部队,只凭一纸公文很难从王室申请到像样的援助。事实上当小王子出现在起降坪上的一刻,自己就断定遗迹猎场又一次被王室选择性地放弃了。
望着领队脸上愈发浓重的悲壮之意,年轻人无奈地一笑:“信不信由你,我从王城出发的同时,援兵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当然收不到通报,情报按照国际规程,被王国的工会总部率先截留了,晚些时候才能传达下来。”
管事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殿下话中的意味,不敢相信地提高了声调:“您的意思是……这次的援兵是斯卡莱特派来的?”
“那些谣传中只有一点是真的,想要联系到国外的帮手,王室之中没有谁比我更能胜任的了。”
“可是……”乍一听到消息,短暂的喜悦过后,中年男人却立时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上次的偷猎者事件才过去不久,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斯卡莱特两度登门,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尤达闻言老成地背过手,举目眺向浓烟滚滚的猎场深处:“坦白地说,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全貌,不过我们恐怕处在一个大陆级别的灾难中。现在的莱恩也鲁已经不是计较国别之争的时候了,王国的子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才行。”他的话锋一转,“所以我这次来,还带着另外一个委托,为工会收集灾难相关的情报,了解这片猎场上真正发生了什么。除了委托中期报告上记叙的内容之外,你们对这场火灾还有多少了解?比如说它的原因——真正的原因。”
暂时打消了心中对增兵的疑虑,却从王室成员的口中听到了不得了的秘辛,让中年领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竟在小王子的面前失神了半晌。听到尤达连声呼唤,他终于告了声歉:“猎人荣耀在上,报告里没有任何隐瞒。队伍刚刚驻扎时也想过要追溯灾难的源头,然而出动猎船巡行了多次,却仍是一无所获。”
“我们的确有过一些猜测,真正的重灾区在更南端,猎场的核心附近,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那个原因,更深处的情报迟迟无从获得,猎船至今也只能覆盖营地以南几十公里的范围。”
塔顶事件的落幕恍如昨日,遗迹猎场还没来得及抚平古龙陨落带来的伤痕,就再次遭受了这样的劫难。麒麟的遗骸对翡翠之塔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哪怕莱恩也鲁有朝一日解除了古龙墓场的禁行令,短时间内也难有猎人愿意冒着天灾的诅咒踏足那片土地,情报收集工作进展缓慢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想说这场灾难……和那头陨落的古龙种有关吗?”小王子扭头问道。
“并不尽然,殿下。”管事摇头道,麒麟的殒命是被众多高阶猎人和两个国家的工会系统联名确认过的,死掉的怪物没办法兴风作浪,天灾也不例外,“况且这类的异象不是那家伙的风格,我们的实地书士都给出了同样的推断。”
“我们的书士还有别的什么推断吗?可以一道说来听听。”
中年管事略显逾矩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后生的脸,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殿下,把这当成我的自言自语就好了。”
“从离开训练营算起,我前后做了超过十年的猎人,伤退后又做了更久的集体委托的领队。在莱恩也鲁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经验丰富的猎手只凭嗅觉就能感知到猎场里藏着何种危险。要我说,麒麟可能不是翡翠之塔唯一一头古龙种,如今猎场深处沉睡着的不管是什么,都比那头雷兽活着的时候还要危险得多。殿下……殿下?你还好吧?”几句话说出口,领队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威吓的意味。见尤达不再作声,以为年轻人被自己的说辞吓着了,他连忙出声呼唤道。
“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那团烟雾从刚刚开始就变得越来越浓了?”小王子转过头来,脸色古怪地指向了视野深处某一缕黑烟。
年轻人手指的前方,一连串颜色各异的信号弹在浓烟附近点亮。看清了信号的排布,管事的脸色倏地阴下来:“殿下,抱歉要先失陪了。”
“刚刚信号是什么意思?”
“当地的火势失控了,我得马上回指挥室去调度人手。”领队攀在长梯的顶端,急急地回答道。
“那这些……也都是同样的意思吗?”尤达的视线从天边扫过,眼中的惊异瞬间化成了惶恐。
被连日的火烬遮蔽的天穹之下,各色的信号弹仿佛春日里竞放的花朵,不分先后地从烟尘中升起。繁花锦簇的背后,猎场的更深处,某个沉睡许久的意志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略显迷茫地朝北方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