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瞠目而视毅,铿然谓之曰:“……自长安来,将军所处之境,末将知之甚矣。末将尝闻将军拒寇虏于塞北,知将军为良将耳。末将虽位卑,亦未敢忘忧国。此行所图者,助将军脱险耳!”
毅遂稍安,与将军言事。
——摘自《汉书.韩商传》)
韩商吩咐雷被留下来打理属兵,自己领着六七个亲兵,打听了一下卢毅将军的驻地。卢毅的驻地在北营偏南的位置,而他的驻地在北营西边,隔得有些远,营中跑不得马,他们只能策马缓缓地行进。不过韩商倒也不以为意,属兵的事全交给雷被打理了,无需担心,今日时间也充裕,干脆便四处逛逛,了解一下北营的状况。
于是,一行人就在营中边走边晃,好似看风景似得在营里游荡。韩商发现这里的营房虽然有些破旧,但士卒们的精神气都十分不错,现在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但校场上却吼声连连,不少士卒军官都光着膀子与人对练,许多人头顶和身上都冒着蒸腾的热气。
韩商从这些人脸上不但看到了昂扬的斗志,还看到了凛然的杀意。听说北疆边镇的军人有一些是边民,惨遭异族屠戮劫掠多年,与异族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些人加入汉军后时常擅自出击,进攻异族落单部落,随后又引发异族报复,一场场小的冲突牵动双方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仇恨的杀戮愈演愈烈,最终导致北疆的许多汉军与异族不死不休!这么冷的天气还在校场训练,想来也是在憋着一股劲,要在战斗时手刃仇敌。
看到这里,韩商倒是开始不担心卢毅可能会叛国了,就算他真的打算叛逃他国,顶多也只能带走自己在军中的亲信,保自己一条性命。驻守于此的汉军,绝无可能随他一同叛国,哪怕他是这北疆最大的将军!现在唯一值得担忧的还是卢毅不顾多年的袍泽情面,故意胡乱指挥,将北疆的汉军出卖给鲜卑。一支军队倘若让一个奸细成了主将,那么这支军队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就这样想着,韩商一行人来到了破虏将军的帅帐前,韩商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亲兵,又从另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作为礼物的环首刀,走上前去,对站岗的卫士说道:“本将为新到任的裨将韩商,特来拜会卢破虏,烦请通报一声。”
军中没有什么门例钱的规矩,这个卫士没有像之前那个门人一样为难他,直接便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例行公事地对韩商说道:“将军大人已经点头了,韩将军卸下武器军械交给末将便可进去。”
韩商点了点头,卸下腰中别着的名刀汉魂还有一把五十炼的短环刀,交给卫士,便径直走了进去。
撩起帐帘后,只见一个中年人端坐在案几后面,静待他的到来。这就是破虏将军卢毅了。此人给韩商的第一映像便是无甚特点,相貌平庸,也没有刘度那样常人可觉得气场。倘若脱了他那身华丽将甲换上寻常衣物,丢进酒肆之中,估计也会被隐没在游侠浪人和走卒贩夫之中……此人总体给人的感觉便是寻常无奇。
但韩商知道,他能够从叛臣后裔一路爬到破虏将军的位置,其能力绝不会像他的长相一样平庸。
韩商在观察卢毅的同时,卢毅也在观察他。卢毅熟视了他一会儿后,淡笑了一下——虽然这笑容在韩商眼里有些凄惨。
“说罢,谁派来的,让本将死个明白。”卢毅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如释重负似地说道。
韩商听后愣了一下,无意中瞟到自己手中的环首刀,随即明白过来,军法规定任何人出入帅帐都不得携带军械,卢毅见自己持兵刃而来,必定是把自己当成过来治罪的人了。想明白的他将手中环首刀一横,双手捧住,低着头恭谨道:“末将韩商,初任裨将,献薄礼宝刀一柄,望卢破虏笑纳!”
他说话虽然恭谨,但吐字却铿锵有力,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卢毅听了,忍不住用指节敲了敲额头,似乎是为自己的失言懊丧。他颓然坐下来,摆了摆手,对韩商说道:“我收下了,把刀放在剑架上,有什么求我的事跟门口那个亲卫长说……对了,方才之事,不得透露出去!”
韩商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刀挂在帅帐一角的剑架上,但挂完之后,却没有立即离去,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身,对着卢毅沉声说道:“将军方才所言是何以为,末将能否为将军分忧?”
“竖子无礼!”卢毅猛地拍案而起,勃然怒道:“不要多管闲事!你区区一个裨将,又懂什么!又懂什么!”
韩商快步走上前,双手扒住案几,与卢毅对视着道:“末将是从长安过来的,将军现在是什么处境,末将可比将军自己还清楚!末将知道将军纵横北疆拒胡贼于塞外,乃是大汉少有的良将。末将位卑职低,但也是大汉将官。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帮助将军脱离困境!”
卢毅听后,沉默了。他再度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苦涩地说道:“你帮不了我的,现在的我已经把头伸到斩首台前,死期不远了。”
说罢,他又好似自嘲似地苦笑道:“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非要和人置一口气,倒是争出了一番功业来,若是那会儿脾气没那么硬,我现在大概还只是边塞一个叛臣的后裔,碌碌终生吧……长大了,老了,还去和人争那一口气,却没想过现在争的那些人全是一些位高权重又不择手段的人,现在是时候把以前争的都还回去了。”
“长安那边还没有动作,将军自己便放弃了么……”韩商默然道:“人若不自救,天又如何去救他?”
卢毅突然抓着韩商的手,将他拉下来,与自己对坐。他低声对韩商说道:“事到如今,你是真心帮我也好,我仇家派来试探我口风的也好,我都不管了。告诉你!我不是没有退路,但是那一步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迈出去!”
“叛逃鲜卑?”韩商说道。
“你全知道了!”卢毅猛地甩开韩商的手,警惕地望着他,说道:“你果真还是来取我性命的吧……”
“不。”韩商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只是卢破虏唯一的活路,想来也只有这一条了。”
卢毅听后,说道:“我其实根本不怕死,镇守北疆这么多年,生死早就看淡了,一颗人头而已,就当是还债了。只是我还有个儿子,我死不要紧,但我决不能让他因我而死!真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会携家小逃去鲜卑,对那些蛮狗来说我还是有些价值的。”
韩商认真道:“卢破虏爱子心切,我能理解,但是将军的先祖便是叛国背族,使将军一脉背负几十年的骂名,倘若将军再度叛国背族,那卢氏在大汉便遗臭万年了,令郎也只能永远留在异国他乡,郁郁而终,连尸身都没法再进入故土!这些,将军又有考虑过么!”
卢毅沉默不语,现在的他哪有半点北疆大将的风采,纵使手握数万大军,在爱子的生死面前,他也不过是个软弱的父亲罢了。韩商看着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韩勤在家里做得最多的不是习武或是读兵书,而是算计着自己每个月能捞多少钱。比起一个将官,他更像一个商贾。但他也知道,父亲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繁荣,倘若他真遂韩商的意愿,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之后,自己一家又如何维生?甚至连韩商会不会降临人世都不知道。
只能说,再强硬的男人,在有了家小之后,都会变得软弱,年轻时候的意气用事已然不再,他们终究还是会向现实妥协,因为他们有责任——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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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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