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疾驰在乡道上,扬起漫天尘土,远方涌起浓烈的烟雾,就像暴风雨前翻滚如龙的乌云!
车子才刚刚进入老河堡的村边,便见得一群群妇人扛着铁楸铲子大扫帚,急忙忙往外赶。
想来男人们都上山灭火,只是人手不够,连村中妇人也都发动了起来。
孟解放将车子停下,有认得的,赶忙拉住问了:“火场在哪里?来个人带路,这么乱糟糟的,办不成事的!”
妇人也着急,朝孟解放说:“大家都在秦家坳那边呢!”
“秦家坳?又是秦家坳!老秦呢?”孟解放也有些烦躁了,那地方到底是招惹了什么恶鬼,坏事可就没断过!
“村长带着男人们在秦家坳救火,龙王庙都烧成平地了,火快烧到宗坟那边,大家都在扑火!”
“这个老秦!”孟解放也是气恼,这秦大有的思想实在是有些狭隘,这个时候应该在外围挖掘隔火带,扑在起火点没有半点作用!
于国峰也拍了拍孟解放的肩头,朝他说:“老孟你也冷静点,稍安勿躁,咱们过去看看,一事不烦二主,咱们也不用分头行动了。”
众人下车,跟着妇人的大流,急赶慢就,总算是来到了秦家坳。
空气中弥散着烟尘和白灰,呛得要命,众人用水壶里的水沾湿了手巾,蒙住口鼻,便往里头走。
秦家坳的大牌坊被烧得焦黑,但到底是没有倒下,放眼看去,就像孤独的斗士,在守护者最后的废墟。
龙王庙已经被烧塌,一片焦土,瓦砾砖石堆积成黑色的小山,考古队的人也灰头土脸,在旁边歇息,不少人躺在地上,应该是脱水了。
卫生院的医务人员本来是过来监督赵同龢治疗那些考古工人的,谁能想到现在都投入到了急救工作当中。
他们人数不多,任务也重,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有不少呼吸困难,或者被熏晕了的人,从山坳里头被抬出来。
孟解放气不打一处来,见了二狗就大骂道:“是人命重要还是祖坟重要,都给我出来啊!”
二狗刚抬着同村兄弟出来,此时见得孟解放,也急了。
“孟队长,老村长还在里头扑火,咱们可不能干看着的!”
“简直胡闹啊!我去把这老糊涂揪出来!”孟解放怒气冲冲就跟着二狗快步跑了起来。
严语和于国峰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于国峰说:“我跟着去看看,你们仨行动不便,去看看起火点吧。”
洪大富说:“我不是伤员,我跟你去。”
于国峰和他是秤不离砣的搭档,也不罗嗦,跟着孟解放就小跑起来。
严语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关锐,毕竟他不是体制内的人,这个时候,还是要关锐来出头的。
“走吧。”
关锐二话不说便往龙王庙这边来,严语跟在后头,心里却想着,这破庙到底是烧平了呢……
考古队的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但郑君荣和赵同龢却有点平淡,细想下来,龙王庙烧掉了,对他们的挖掘有好处,省了跟秦大有费口水的工夫。
“你们怎么来了?”见得严语和关锐,郑君荣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赵同龢却露出微笑来。
“郑教授你好,听说起火点在龙王庙,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起火的。”
“怎么?你怀疑有人纵火?村民们虽然不同意拆毁龙王庙,阻挠咱们的挖掘工作,但咱们可不是坏人,万万不会烧这破庙!”郑君荣有些不悦。
关锐有些讶异:“我可没这么想,不过教授这么一说,我倒是要看看有没有纵火的嫌疑了。”
严语也觉着奇怪,郑君荣怎么就这么心虚,难不成真是考古队的人纵火?
当然了,郑君荣是省考古队的教授,德高望重,自然不可能使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否则考古队也不会被村民阻挠,耽搁这么久,仍旧还在做着思想工作。
不过考古队除了他们,还有不少编外人员,更有其他村子雇佣过来的工人,血鼠妇的事件发生之后,也难说会有人心生怨恨,迁怒之下,烧庙泄愤,这些都是可能的。
郑君荣被关锐这么一挤兑,脸色也难看起来,正要回嘴,赵同龢却笑呵呵地开口说。
“现在火头刚灭,余温太高,没法靠近,等一等吧,傍晚应该能冷下来,倒是我让人帮你们清理一下,派些人手给你们调度,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关锐也不客气:“那就谢谢赵同志了。”
连于国峰都要叫一声赵真人,关锐却不吃这一套,不过赵同龢也没在意这些,反倒朝严语说:“你想好了吗?”
严语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此时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也好,我是随时欢迎的。”赵同龢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
关锐尝试靠近了看看,被烟雾熏得眼泪直流,因为没用水,而是用沙土和人力来灭火,所以不少火头其实都在暗暗烧着,产生了大量的烟雾,也难怪这么多人倒下。
“现在也做不了什么,除了留些人下来看顾火头,其他人暂时疏散出去吧,这烟气有毒的。”关锐善意提醒着,郑君荣却不领情。
“不用,这是我们的考古现场,保护现场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关锐也不再多说,因为此时他才发现,不少老河堡的村民也留在了附近,似乎在警惕着考古队,双方更像是在微妙地对峙着。
严语对这些村民很熟悉,自是比关锐更早发现这一点,虽然尚未调查起火点,但这个氛围已经有些古怪了。
这边耽搁着,孟解放和于国峰那边却是带着老河堡的众多村民,从山坳里出来了。
山坳里烟气更是憋闷,而且火头很大,不少村民不断被抬出来,也不知道于国峰动用了洪大富这个“大杀器”,还是孟解放用了什么法子劝说,总算是将大部分人都带了出来。
废墟这边没法调查,严语和关锐也过来帮忙,受伤的秦钟也在其中,不过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偌大个汉子,此时竟有些哭哭啼啼,不少人也在抹着眼泪。
发现气氛不对头,严语赶忙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秦钟虽然讨厌严语,但早先被神秘人击伤,误会过严语,甚至有诬陷的嫌疑,心里是过不去的,毕竟他还算是个耿直的人。
神秘人出现之后,严语击伤秦钟的嫌疑算是彻底洗脱,秦钟这边也得到了说明和解释,自是清楚的。
此时他竟然有种怨妇的感觉,朝严语说:“爹他……和叔叔伯伯们,不愿意出来……他们说要死在里面!”
严语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朝孟解放等人看了一眼,后者也摇了摇头,显然是证实了秦钟的话。
严语往前头跑了几步,便看到十几个老人,就这么跪在祖坟前头,周遭都是火头,山坳四周烧得噼里啪啦,场面极其的悲壮!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虽然是封建迷信,但他们固执到了极点,却绽放出极其震撼人心的壮美!
严语能够体会这种固执,他没有接受父亲,直到父亲离开自己的那一刻,都没有喊他一句爸爸。
他没有留在龙浮山,没有继任掌教,没有学龙浮山的艺,他坚持走自己的路,即便过得再苦,即便旁人再如何不理解,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选择了错的。
他对秦大有的印象并不好。
这个老人并不慈祥,他的思想很狭隘,守着小小的一方天地,掌控着自以为是的权势,保持着妄自尊大的威严。
他有大公无私的一面,是为了村民,但同样为了这些村民,或者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他会变得极其自私。
说到底,他从未羡慕过外面的世界,即便这个地方再贫乏,日子再艰苦,他也甘之如饴,不愿走出去。
他是活在现代的古代人,而且乐此不彼,他仍旧坚守着自己的道,并认为永不过时。
站在他的立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并不是跟不上这个时代,而是压根没想过要跟随这个时代的潮流。
想到这些,严语莫名有些伤感,他一步步走进了火场,走到了这群跪着的老人后面来。
置身其中,才会知道这个环境多么的危险。
烟雾无处不在,吸入肺部,难受得很,就好像彻底封闭的厨房里,灶头不断冒烟,却无处可逃。
“秦叔,先出去吧,坟头烧平了,大不了再修……”
这是他第一次将秦叔这个很亲近的称谓,用在秦大有的身上。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瞬时间流下眼泪,也不知道是被烟雾熏的,还是情绪所动。
“我怕啊……”
“怕就对了,咱们先出去,好么?”
“不……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墓碑被烧没了……”
“墓碑烧没了可以再刻的,咱们这里什么都缺,就是石头多,不是吗?”
“可是我老了呀,严语,我老了,咱们这些兄弟都老了啊……”秦大有说出这句话,严语终于确定,他是真的在流泪,不是被熏出来的。
“我已经记不住每个墓碑的名讳,到底哪个是哪一代的先人,我已经有些糊涂了,如果墓碑被烧,我没法再刻上去了……”
“咱们这些老东西都开始忘事了,年轻人却还记不住,往后谁来纪念这些先祖?”
此话一说,其他老人也都呜呜哭了起来。
严语走过去,试着搀扶秦大有,口中说:“正因此,你们才不能死,你们都死了,谁来告诉年轻人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