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前有一个广场,知道的基本绕行,门可罗雀,益衬出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远远看见一大队士兵,穿着斜纹布灰色军装,手持步枪,在广场上列队齐走。
怪不得鬼神避让。
凤徵立定,也准备绕道走人。
不料另外一个队迎面而来。
一律的原野灰中,最前首之人一身黑银色的军官服,帽子有些歪歪的,双手背在身后,颇随意的走。凤徵拢拢外衣衣领,双方交错而过,那人突然让队伍停在原地,三步并两步地追上来,“师凤徵?”
凤徵硬着头皮收住脚,转身:“你好,六少。”
卫家六少爷露出他招牌的笑容——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是那么爱笑——从背后伸出他修长的手,“嘿,又见面了。”
他看起来挺高兴。凤徵与他握一握,“是的,”瞥到他的肩章,“将军阁下。”
“咍,别叫得那么生分,还是按原来的称呼,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也行。”
他轻轻一握便收回手,这次没再放到背后,而是插在马裤两边的口袋里,十分绅士。
喊名字?凤徵心想,耳朵没听错?
当然不敢。
卫六上下看她:“你毕业两年了吧,像当年在庐山说的,回来报效祖国?”
“谈不上报效,锻炼锻炼倒是真的。”
她陆续把这几年经历说了一说,殊不知他其实都知道。但他就是想看着她说。
“……所以我就四处逛逛,看看跟以前比发生了什么变化。”
“军部逛过没有,我带你去玩玩?”
凤徵心中一动,但还是谢谢他的好意,摇头:“你的部下还在,应该很忙吧。”
他一听笑了,“我不过一时兴起,临时瞧瞧他们出勤。”
他冲还在立正的队伍招手,一个大个子士兵立即小跑过来,敬礼:“长官。”
“你继续带队,我先进去了。”
“是,长官。”
啊?真进去?
凤徵瞅瞅那看起来就巍然的建筑:“现在天晚了,要不等明天,或者下次六少有空再参观不迟。”
“就是晚上,他们说今晚在顶层花园办晚会,正好请你当我的女伴。”
“晚会?”凤徵疑惑地:“顶层花园?”
“对,军部内部级,就在司令部顶层。”
都打仗了还有心情开晚会……凤徵想,这得是有多悠闲。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晚会,完全是为了卫六而开,为了他从云南归来接风洗尘,为了庆祝他取得的一系列胜利,为了他在军部几乎成为神话!
当之无愧的主角也就算了,偏偏,在这里再度遇到了另一个人。
靖燕徵。
“还是不行,”凤徵说:“我这一身,不适合参加晚会。”
卫六侧首打量她,铁灰色风衣,腰身一粒大纽扣,身段看上去纤细优雅,头发挽脑后,整齐大方。
凤徵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是还差了点什么,”他一笑,叫人把他的车开过来,永远的梅赛德斯,“走吧。”
“干、干什么?”
卫六拉开车门:“现时四时左右,晚会八点开始,我请你吃晚饭,当做酬劳,不知师小姐赏脸否?”
车先开到一家洋行门口,店伙们一看汽车来了,知道做大生意的,刚一下车便将两人围起来,尤其对于女士,争相逢迎,问要看点什么?
凤徵颇有举步维艰之态,瞅了招牌后明白过来,拉拉卫六:“带我来这干什么。”
她想说自己并不需要首饰,然而又怕是自作多情,这地方一看门面就知道是高级场所。
“进去看看再说。”
卫六把手摆摆,因那一身军装具威慑作用,店伙一片喏喏之声,转到柜台后面,取出二三十个锦装小盒子,放在玻璃箱柜上,一个一个打开来,全是镶红嵌绿的宝石戒指和别针;又搬出或银质或珐琅的镜盒子,列成一线。
宝石的成色很高,个头又大,灯光一照,几乎闪瞎人眼。
“老总,您看这翡翠的,多亮!小姐那玉一般的手配上真是相得益彰,不戴上它就辜负小姐那么漂亮的手了!”伙计甲道。
“入秋了小姐们都爱系丝巾什么的,没有别针,简直不行,小姐您看这别针上的猫眼、这錾银叶子,多精致,合该您这么秀气的人儿!”伙计乙吹嘘。
凤徵托着下颔在一旁看着,只是笑着摇头。
卫六说他要的是钻石耳环,不用这些红红绿绿,设计简单大方就好。店伙们一听,转到另一侧玻璃柜里捧出许多丝绒盒子,卫六看了都不满意。
机灵的店伙瞧出他眼光极高,道:“老总,之前我们经理从英国本部带回来几样好东西,货色十二万分的好,就是定价高,到现在一直没卖出去,可谓我们的镇店之宝,老总您若是——”
“就你们这份眼力价儿,看不出六哥是什么样人?告诉你们,他姓卫!”
一道声音天外飞来,众人循声望去,店门口停下一辆雪佛莱,汽车夫打开门,走出一个二十来岁介于青少年之间的男人。
他一身青细呢西服,披着花呢大衣,一顶灰海绒的盆式帽子,姿态颇有点电影明星的味儿。
然而看他那光灿灿一排水钻扣子上半露出的黄澄澄金质徽章,又分明是政府中人的标识。
店伙们一见,纷纷撇下凤徵卫六,蜂拥而上:“三公子!”
“去去,好容易我六哥回来,不成想我姐朝思暮想的没见上,倒让我先遇着了。告诉你们,今儿个好好招待我六哥,不然饶不了你们!”
“是是是!”大伙儿应着,回头再投过来目光时,又跟刚才不一样了。
之前是对于军部的惧怕,现在则多了份尊敬。
“麟徵,两年不见,长得跟我差不多高喽。”卫六打招呼,凤徵一听名字,收回的目光重新转至来者身上,不动声色打量。
“什么时候到的?”靖麟徵问,“你在云南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现在蓝家待你要贵如上宾了吧,尤其是松山之战,真让人过瘾!”
“日本欲打通滇缅公路,以其一小小弹丸之地,却能瞭望现在及未来的世界情势,其野心不可不防。”
“说起来也是,英国人打不过德国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日本人也打不过,亏得他们号称‘日不落帝国’。”
“三公子。”
说着话的时候,雪佛莱里又钻出一个人来,一只雪白的手半试探性的搭在靖麟徵膀侧。若说靖麟徵是全然洋化的打扮,这人则十足十中式。
他大约十五六岁,穿着玫瑰紫的丝绸袍子,外套素缎的坎肩,胸面前一排红亮珠扣子,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流动。头发梳得溜光,嘴唇虽说略厚,却白里翻红,一说话,露出两枚小小的虎牙。
“这是宝官,晚上有他的《汾河湾》,虽说比不上筱老板,不过青衣戏也还过得去,要不要听一出?”
靖麟徵抓上那雪白的手,顺势将人往怀里一揽,伸手抚了下他的脖子。宝官面皮涨红,却动也不敢动,尽让他摸着。凤徵在旁边,只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阵一阵,从宝官身上扑鼻而来。
她有点明白了。
“昨儿半夜到的家,今晚有应酬,改天吧。”
“才五点钟不到,听一折最多不出七时,正好一起吃个饭,我为你接风洗尘。”
卫六笑:“要听戏,我就认认真真的听,你是捧角,道不同不相为谋。”
麟徵扫了眼桌上大大小小的许多盒子,看向凤徵:“这位小姐是——?”
“她——”
凤徵抢先截断:“路人甲。”
麟徵梗住,与卫六对视一眼,“六哥,你这次的女伴有意思,只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喂喂,这是什么话!
凤徵坍眉:“我今天真跟六少见头一次面,最多给六少做个参谋,三公子误会了。”
麟徵被她苦着脸的样子逗笑:“人人都爱我六哥,可他带年轻女性来挑珠宝,尚是我首次见。好好珍惜,祝你好运。”
他给宝官挑了两个宝石戒子走了,留下凤徵纠结于他的“祝你好运”。
“一个人去捧角跟一个人去看戏,有什么区别?”
汽车上,凤徵问。
卫六以一把漂亮的回轮将车倒进泊车位:“捧角的规矩,你捧谁,谁的戏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听戏来了,不是捧人来了,你怎样花钱,他也不会领你的情。”
“哦——”凤徵长长应声,入目是夜色中亮起电灯光的高大大楼,院内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忖度着现在反悔来不来得及?
“我——”
卫六将手中黑丝绒盒子递过来。
刚才那家店的镇店之宝,由洋人经理亲自自保险柜中取出。
方型大钻石耳环晶莹剔透,映在黑色绒背景下,除出周围一圈小钻外,再无其他赘饰。
因为它不需要。
低调却奢华的存在,只要出现,本身就会让周围黯淡无光。
“作什么。”凤徵往后缩缩,仿佛那不是珠宝而是高危物品。
“点缀而已。”卫六轻描淡写。
“我承受不起。”
“身外之物,你毋需太看重。”
“——靖燕徵要来?”凤徵担心了一路,破罐子破摔,直接挑明。
“可能会,说不准。”
“那就是一定会了,你看靖麟徵那表情!”凤徵把盒子推回去:“什么祝我好运,你也早知道对不,还说什么帮不帮的,拿我当挡箭牌?”
她气愤的表情与卫六的轻松截然反比,车内对峙片刻,卫六忽地一笑:“在我认为时光总会将人折服的时候,你却出乎意料的表现出你的勇。”
“欸?”
“你怕嬢嬢?”
“你说呢?”凤徵眉毛一挑:“激将法对我没用。我适才之所以答应,是看在我们当年好歹一起逃过命的份上,谁都知道靖家的公主——”
“既然大家是一起逃过命的交情,都到这儿了,怎么能打退堂鼓。”
“……”好吧,“我跟靖燕徵也一起逃过命。”
卫六一怔之后爆笑,笑了许久之后才道:“我真没有拿你当挡箭牌的意思。”
“算我倒霉,碰上了。”凤徵正色,“但是,你跟靖家公主之间的事,不应该牵扯旁人。你若对她有意,就娶了她;你若无意,就早些同她说明,女孩子的年华青春,经不起蹉跎,更不应该辜负。”
卫六也收起笑容:“你以为我没跟她说?说了不管用,只有远远走开,前些年满世界跑,这两年在云南,她到云南我去缅甸,她到缅甸我去印度,我以为她应该明白。”
凤徵一想那场景,觉得被追的如果换成自己,头皮发麻。
面上幸灾乐祸地:“女孩子追你还不好?多享受呀,世上男人盼都盼不来!”
“我的想法与你相同,我若喜欢,不用她追;我若不喜欢,我也不享受这种追逐,她当珍惜她的年华,不要耗费在我身上。”
“都这么多年了……”凤徵试探地:“你也没有别的喜欢的人吧,何不试试接受?也许试着试着就——”
“我要有感觉,早就有了。”卫六似有感慨,注视着车窗外的前方:“说来说去,我们几个人,从小长到大,个个都是不肯委屈的主,我不接受她,她又何尝不肯接受我的不接受?龙徵喜欢堂姐是如此,小七喜欢你弟弟亦如此。”
凤徵马上觉得自己苦恼起来:“每次我问鹤徵,他说他已尽量避免同七小姐见面。你能不能试着从七小姐那边劝劝……”
“我们小七哪里不好?”
气氛微妙地紧张,凤徵意识到,毕竟是卫家的人,即使无意,同处一空间还是会自然散发属于他们的气势。
但事关鹤徵,她反驳:“靖燕徵又哪里不好,靖龙徵又哪里不好?”
卫六莞尔。
气氛恢复轻松,他道:“是啊,不能强求。不过如此的话,你弟弟除非结婚,否则——”
凤徵垂头:“唉,我明白。”
“师鹤徵这两年混得不错,他既没有其他人,小七又对他痴心一片,说句坦白的话,只要他愿意娶小七,青云直上绝非难事;反之,伤了小七的心,我爸妈就小七一个女儿,姑姑姑父自小亦疼他,到时把他请去喝茶,他的仕途就堪忧了。”
凤徵干瞪眼。
卫六耸耸肩:“这是实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唔。”卫六点头。
竟然还点头!
他重新把盒子递过来:“这样吧,你帮忙应付嬢嬢,我帮你劝劝小七。”
凤徵正气愤着呢,听了这话,立马活鱼甩尾:“你愿意跟七小姐说?”
“我尽力。或者说,师鹤徵终归是个好苗子,将来也许我扯他一把。”
“就这样说定了!”凤徵扬手:“击掌!”
卫六瞅她:“我瞧你怎么就为了这个似的?”
凤徵笑眯眯:“哪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