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通银行,小会议室。
凡是列在名单上的商会代表们都被请了来,大家交头接耳,惴惴不安。门口大兵,只许进,不许出,有的刚到门口见状反悔想溜的,被他们用雪亮的刺刀一推:“打算往哪儿去?”一脚踹到屁股上,在士兵们哄堂大笑中难堪的跌进来,迎向大家又是同情又是恐怕的目光。
守门的一个道:“瞧瞧这些富家老爷们!哈!”
“可不是?想那从前,咱们白薯也吃不起,富人们称着老爷,吃鱼吃肉,还看不起咱们,我恨极了,什么也可以干,现在,不也落到我们手里。”
“就是,连咱们团长,都是当兵出身的,现在多威风!如今是这些老爷们要看咱们眼色,叫他们往东不敢往西,叫他们吃饭他们不敢拉屎!”
“对,让这帮瞧不起咱们的混蛋,不得不改着笑脸叫咱们爷爷!”
“干!”
几个人越说越兴奋,“作死这些南方人!”
商会代表们听得战战兢兢,不住抹汗。这时,一个武装挂指挥刀的军官,后面跟着两个挂手枪的卫兵,手按着指挥刀的柄,橐橐走了进来,士兵们见了他,立马停住笑,举手敬礼:“辛副官!”
代表们一见,大头来了,纷纷站起,中间闪出一条路,军官昂然直入,走到最前面,道:“我姓辛,是团长的副官。请贵会到这里来,是帮忙,如有得罪之处,也是不得已。会长在哪里,团长派我来接洽。”
商会会长看这人挺年轻,似乎还好说话,把绸缎马褂抚一抚,出来,“长官,是我。”
年轻副官目光往他周身一扫,点点头:“我也没其他话,奉了命令来这里,是要二十万的饷,饷到了,我们就走人。”
“这,镇上才遭抢过,恐怕——”
“会长不必推诿,贵镇富庶之地,大家都知道,我们辖下虽然不严,抢了几个钟头,但也抢不了那样多东西,真正好东西——”他似笑非笑,瞅瞅会长一身肥肉:“只怕还捏在你们自己人手里罢。”
“这——”
会长细溜溜的眼睛飞速转着。
辛副官冷哼一声,脸色一沉:“我是好话说在前头,我们北方跟你们南方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真要惹恼了团长,烧光了,抢光了,那就不用拿钱出来了!”
会长一咯噔,登时端起满脸笑容:“是是是。”转身朝着会众,笑容霎时变做凶焰:“各位,刚才副官大人的话,想必都听到了。现在,人家等我们的信,非二十万不可,各位想想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做声。
会长跺脚,装出为难的神情,向辛副官:“实在二十万数目字不小,长官能不能宽——”
辛副官抬手,不急不缓:“他们不出声,我只管找你会长要。不过呢,若是有人不出,我们倒可以帮帮你的忙,你尽管说。”
会长冷汗滴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
“怎么,”辛副官环视众人一眼,手从马裤里掏出一只表来,看看:“大家是客客气气呢,还是鸡犬不留?时间不早了,我只有两个钟头的时间。”
会长知道这是无可商量了,不再迟疑,朝会众道:“诸位听到了没有,两个钟头以外,也许会吃亏。我是会长,推诿不了,现认三千,哪个第二名来认款?”
“好,”辛副官拍掌:“还是会长爽快。”
会长开了头,接下来副会长,各会员,一行行传了纸笔写下来,凤徵和汪老头坐在尾巴倒数第几的椅子上,写到了他们面前,一看,最少的是五百。
汪老头执笔的手在颤抖。
凤徵低声道:“钱不够?”
老头嗫嚅着:“家里的钱前月都给儿子带出去做生意了,剩下一点遣散了帮佣,如今不过百来块存款,物件也没什么可抵的,值钱点的都被抢了。”
凤徵无语。
老头虽然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跟自己一起来,还称是自己孙子,但看他一路扶着,再加上之前收拾过老伴遗体,难免熟悉了一些,也不顾忌,又道:“就算把房契押了,可现在哪有人要?房没了,以后日子又怎么过?”
“老汪,你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写!”后面的人催促。
老汪道:“老劳,我街上的房,出到加一的利给你,你要不要?”
老劳正是那催促的人,闻言楞一楞,平日里若听到加一的利,肯定心动,但现在……他道:“你手头紧?不是我不帮你,不过现下这情况,哪个敢拿现洋去换两张字纸进来——”
“我那房子,平日里最少也能卖个一千块,现在我就抵五百,总是可以的。”
“这——”
“四百,不能再少了。”
“喂喂,你们两个唠叨什么!”辛副官的卫兵走拢来,手上拿了一面锣,咣啷一敲,震得两个老头子心惊肉跳。
“别啰唣!”卫兵说:“赶紧写了赶紧凑钱去,今天灭灯以前一律交齐,若有误差的,军法从事!”
两个老头子忙不迭答应,赶紧落笔,一双马靴出现在凤徵的视角里,停住不动。
凤徵深吸一口气,迎向那目光。
辛副官对她脸上望了许久,道:“是你?”
赌一把了。
努力弯弯嘴角。
“好久不见,辛锐。”
“想不到你能认出我来。”
“认了许久,不过等你一开口,就知道了。”
把事情交待下去,辛锐领着凤徵穿过乱糟糟的大堂,来到一间单独的房间,吩咐卫兵上来两杯水,就把门关上了。
房间很小,原先明显是一间办公室,现在临时被用来当居室,铺盖都没铺好。
“坐吧。”辛锐随意指了指。
凤徵便找把椅子坐下,两人同时开口:“你——”
不由相视而笑。凤徵道:“你先说。”
“我要说的太多了,”辛锐手指在刀柄上摩挲,端详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妈不是说你跟你姥姥去金陵了吗,而且你这一身装扮——”
听到爹妈,凤徵忍不住打断:“我爹爹阿妈怎么样,他们还好吗?”
“你不知道?”辛锐惊讶。
凤徵理不清该怎么解释,只能问:“怎么了,他们不好?”
辛锐沉默,沉默得太久,让凤徵隐隐升不祥。
“……发、发生什么事了?”
辛锐看着她,那目光与之前不同,渐渐带上怜悯。
凤徵发急,“你别卖关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爹爹阿妈怎么了!”
“就算你阿妈没跟你联系,你们师家那些族人也该告诉你,你们难道没有互通音信?”
“……一言难尽。”凤徵说:“我们在金陵发生了些事,我姥姥也……也过世了。”
“难怪,”辛锐恍然大悟,“啊,难道你不想拖累你阿妈?”
拖累?
凤徵狐疑,接着辛锐一拍脑袋:“是了,定是你姥姥过世太早,你们太小,所以失去联系。你不是还有个弟弟么,啊对,当时不是说你叔叔跟你们一起走的,这些年他没照顾你们?”
凤徵喉咙一阵苦涩:“阿叔也过世了。”
比姥姥去得还早。
辛锐愕然,上下看她,一身男装打扮,瘦得像竹竿,脸陷得都有点脱形,瞬间自以为全明白了,怜惜更甚:“辛苦你了。”
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吧?
但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那个商会会员的老头又是什么关系?他左思右想,想问吧,又怕伤口上洒盐,只能试探性的:“你跟那老头是亲戚吗,这里不安全,我送你走。”
凤徵抬头:“不,你先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目光坚定,不容拒绝。
辛锐叹气,接着,历历道来。
自沅泮第一次被炸后,凤徵他们离开不久,接连又经历了第二、第三次轰炸,镇上的人眼见着,只能搬走。师氏一族是最后迁的一批,还是当时做镇长的辛锐他爸都要走了,劝着一起的。谁知那天才走出镇上,又是几架飞机过来,轰隆隆一扔,当场炸死了不少人,包括凤徵的爹爹,师学光。
凤徵瞪大眼睛,手掌蜷成拳,伸到嘴边,死死咬住。
痛。
痛彻心扉。
可只有这样,才能堵住自己的声音。
“他当时是为了护住怀中的小女儿,用背死死盖住她而……”辛锐沉声:“可是,你妹妹后来还是……她被盖住之前已经受了伤,又经过震动,医疗条件也没有,一天之后跟着你爹爹去了。你阿妈接连经历丧夫丧女,精神受到极大打击,要不是还剩你弟弟,我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傻事。”
凤徵咬得手背见血,深深低下头去,传来如兽般的呜咽。
辛锐看着她那狗啃似的头发,瘦弱的背脊,伸手,想拍一拍,又强制自己收回。
他没有说,他的父亲,也死在那场轰炸里。
他自幼失母,镇长又当爹又当妈,总说子不教父之过,却又总是溺爱他。
他从此失去此生最大的恃仗。
他由调皮捣蛋、安逸享乐的少爷,一夜长大。
他跪在匆匆埋葬的父亲的坟墓面前、对着那消失的飞机尾翼方向,立誓。
父仇不共戴天。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后来他不顾鲁伯的反对,一意参了军。
不知吃了多少苦,再后来,忠心耿耿的鲁伯也死了,他历经沉浮,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房中消寂了很久,很久,偶尔,漏出一两声实在未压抑住的悲泣。
“……我爹爹和妹妹,埋在哪儿?”
“离沅泮不远。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父亲也埋在那。
“那就是说,阿妈和丰年还在,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凤徵抬起头来。
辛锐看着她一双红得不能再红的眼睛:“我确实不知道,后来我回沅泮,那里已经面目全非,虽然陆续有人重新迁回去,但并不包括你们师家。”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不要太担心,你们那些族人一定会照顾你阿妈母子的。”
凤徵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