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外。
夜,大雪渐渐地停了,地上的铺雪也在悄然地融化,上千座的营帐连绵数里,灯火不息,一队队的巡逻兵在营帐之间,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
这些营帐总共分为三大部分,成品字形驻扎,互为犄角之势,无论任何一方受到攻击,其他两方都可以迅速支援,营中主将用兵之能,可见一斑。
岳麓山顶,寒风呼啸,青龙依然带着他那副森冷的面具,静静地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趁着月色,望着山下朦胧的长沙城,悠悠地问道:“镰薄,此次出征,已经过了多少时日?”
“将军,算上今日,刚好十五日。”
“攻下多少城池?”
“十五座。基本是日下一城。”
“虞国总共有多少城池?”
“加上虞国首都南阳,一共是七十五座。”
青龙摇了摇头,“还不够快。”
镰薄是青龙亲点的随军参谋,在他看来,在齐国与虞国一百多年的战争中,每日下一城,已经是开创历史了,凭借如此丰功伟绩,足以在齐国的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青龙居然说还不够快,他的这位上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军事奇才?
“将军,眼前这座长沙城坚固无比,而守将张文山素有忠义之名,是虞国少有的青年才俊,属下认为他必将死守城池,恐怕不易拿下。”
青龙自信地道:“长沙城已是我囊中之物,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打仗亦是如此,陕北铁骑便是我手中天下第一快的剑,我只问你,可有更快捷的办法一举拿下虞国吗?”
镰先是一惊,然联想到这一路来的披荆斩棘,战无不胜,心又平静了下来,“属下愚钝,还请将军指教。”
青龙从巨石之上站起身来,望着浩瀚的夜空,荡然道:“三日破长沙,五日直取南阳!”他一转身,翻身上马,大喝一声:“回营!”
镰薄亦骑上马,紧随其后,两人扬长下山而去。
而此时的南阳城,王宫内早已乱作了一锅粥,十五日被连破十五城,在虞国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也更说明,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对手是多么强大。
“羽书急报!张将军身中三十三箭而亡,长沙城破!”又一个传令兵倒在了大明殿的中央。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长沙城是南阳的屏障,长沙城破,意味着虞国最危险的时候到了,虽然“亡国之危”那四个字始终没有人愿意说出口,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经历了150年风雨的虞国,终于熬不住了,它很快便会倒在那个叫做青龙的人手中。
老虞王病倒了,这些日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切的危机都像大山一般,忽然压在了太子虞世璋的身上。
在虞世璋的心中,他不能接受虞国的覆亡,他决心要用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可是,他能做到吗?
他静静地看着满朝文武,在这国家危难之际,竟是集体禁声,他不禁痛心疾首,忍不住失声痛哭道:“逢此国家危亡之时,诸位奈何沉默如斯?难道诸位想要眼睁睁看着虞国灭亡,而不出一计吗?你们平日的口口声声说的报国之志呢?你们日日夜夜念的圣贤之书,难道写的都是临阵脱逃,委屈求全,卖国求荣吗?”
虞世璋说的声泪俱下,台下群臣却是互相挤眉弄眼,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御史张温慨然道:“我的儿子已经战死在长沙了,他是英勇的,他的死是对得起虞国的,老臣现在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愿与太子,愿与虞国共存亡!”
张温的话让虞世璋的心里略感温暖,在这个朝堂之上,总算是还有一个忠臣,他也明白了,虞国今日之危机不是偶然的,朝廷大臣皆是尸位素餐,贪生怕死之辈,臣子如斯,国家如斯,岂不危亡?
他知道,如果再把希望寄托在这群人身上,虞国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愤然道:“你们这些国家的蠹虫就在这里等着齐国的大军来践踏你们的家乡,侮辱你们的亲人吧,张御史,我们走!”
在不远处的紫凝宫,花香依然,只是这花香,已经无人欲闻了。
小锦一路急急忙忙地,向着九公主的寝宫跑去,才一进门,就惊慌地大喊道:“九公主,不好了!”
自从那日生日宴会上,虞紫亲眼目睹了那个传令兵惨死的情景后,她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好了,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尤其是昨日夜里,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张文山身上插满了黑色的箭,一步一步,步履阑珊地向着她走来,胸膛处被射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鲜血像洪流一般汩汩而下,气若游丝,不停地轻声唤着:“九公主,今生无缘,我们,来世再见。”
半夜她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更多的却是对张文山的担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张文山,可是那日在生日宴会之上,与张文山之间的点点滴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她的内心,令她回味无穷,久久不能忘怀。
尤其是那一支“百花问剑曲”,让她宛若置身百花之中,花香盈满全身,而张文山飘逸的身体,灵动的剑法,更是让她痴醉不已。
如今,张文山已被派去镇守长沙好几天了,也一直没个消息传来,听说那个叫“青龙”的齐国人打仗极为厉害残暴,张文山能不能抵挡住他的进攻呢?
如果抵挡不住该怎么办?
虞紫在心里无数遍地问自己,可终究是没个答案,于是她只能默默地祈祷,不求张文山能打败青龙,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此刻小锦连声大喊不好,难道长沙城破了,而张文山已经出事了吗?再联想到昨夜的噩梦,虞紫不禁捂着胸膛,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虞紫虽然心里还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锦,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张公子他......”
说到这里,虞紫不忍心问下去,小锦哭着道:“九公主,长沙城破了,张公子他身中三十三箭,为国牺牲了。”
虞紫几乎不敢相信,只觉得脑袋倏忽间昏昏沉沉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锦重复道:“长沙城破了,张公子他身中三十三箭,牺牲了。”小锦特别把“三十三箭”强调了一遍。
梦中的情景忽地在虞紫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她没想到,现实竟与梦境如此地接近,她不知道为何,心特别地痛,就好像小时候玩耍时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布娃娃。
是啊,那个曾与她一起跳舞的人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了,也许,她是真的爱上那个人了吧,不然为何此刻会如此地悲痛?
眼泪哗啦啦地从她的眼帘滑落,就像一颗颗珍珠一般,凌空掉落,打在冰冷的地面上。
此时,在虞紫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那日与张文山共舞百花问剑曲的情景,他的白皙俊秀,温文尔雅,手中的剑,也是盈满凛然正气,尤其是她身上那一股浅浅的香草味,让人难以忘怀。
然,虞紫愈是想到这些,心中愈是悲伤,以至泪流满面。
小锦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虞紫,“九公主,别哭了,我们快收拾下吧,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虞紫想要擦干眼泪,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流,哽咽地问道:“收拾什么?”
小锦道:“收拾一些值钱的东西吧,我听说齐国军队明日就要到达南阳城外了,现在朝廷里的达官贵人都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跑呢。”
没想到齐国的进军速度竟然这么快,看来齐国这次是不打算夺点城池财富就走了,他们要的是整个虞国,念及这些,虞紫反而不怕了,镇静地问道:“逃跑?他们准备逃去哪里?”
小锦回答道:“南越国。”
从小虞紫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整天嘻嘻哈哈的,从没想过繁华荣盛的虞国会有灭亡的一天,可是今天,这个给了她一切幸福与快乐的国家很可能就要消失了,她能像那些达官贵族一般弃它而去吗?
她的内心告诉她:不能。虞紫淡淡地道:“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小锦担心地道:“可是九公主,一旦齐国人攻入城来,我们都会死的。”
虞紫道:“小锦,你怕死,你就走吧,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怪你的,你前半生的人生也许并不是你心甘情愿的,现在,你可以选择你后半生的人生。”
小锦连连摇头道:“九公主,小锦不怕死,小锦是怕九公主恐有不测。我自小便是跟着九公主一起长大,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九公主惨死乱军之中。如果九公主心意已决,小锦就是死,也要和九公主待在一起。”
虞紫忽然想起了哥哥虞世璋,心中不禁暗念:如果齐国军队攻进城来,哥哥岂不是也危险至极?不行,她得马上去找哥哥。
“小锦,你快陪我去找哥哥!说不定,哥哥有办法抵御住齐国的进攻。”虞紫着急地道。
小锦连连点头:“嗯。”于是两人急匆匆地出了寝宫,骑上两匹高头大马,向太子府跑去。
出了王宫,虞紫才知道,现在的南阳城是有多么地乱。
现在整个南阳城都是人心惶惶,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虞紫不经意间听到一个商人唾沫横飞地说道:“虞国这次真的抵挡不住了,大家快跑吧,我听说了,那个齐国的将领,好像叫‘青龙’,极其残酷,长沙城破后,他率领的齐国军队,进行了为期五天的屠城,别说人,鸡鸭都死绝了!依我看啊,这南阳城破也就这几天了,虞国就要灭亡了,大家要跑,可得抓紧了,不然,到时怎么死的不知道。”
这人分明就是刻意地渲染恐怖氛围,在城中制造纷乱,虞紫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勒马停住,一鞭子抽在那商人身上,喝骂道:“你是何人?竟敢在城中散布谣言?”
由于虞紫使了十分的力,商人禁不住疼,忍不住“啊”地大叫一声,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姑娘,不过看这姑娘衣着华贵,骑的马也是上品良马,精明的商人一下就猜到了此人必是宫中贵族,也不敢得罪,只好当自己倒霉,白挨一鞭子,悻悻然走了。
虞紫骑在马上,对着城中的老百姓大声喊道:“大家不必惊慌,太子正在组织大军进行抵挡,南阳城坚墙厚,齐国军队必然攻不进来。大家只需在家静心等候,很快,齐国的军队就会被打回老家的。”
人群中一个人高声问道:“你是谁啊?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啊?”
虞紫道:“我乃虞国九公主,请大家相信我,我不会骗大家的。”
又一人站了出来,身着军装,看起来像一个低级士官,道:“九公主,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大家都有性命之忧,若是要我们相信你,除非你告诉我们,城防如何布置?城中军队几多?粮食可吃多久?守城主将是谁?”
虞紫哪里知道这些军事方面的东西啊,她只知道,此刻城中人人惶恐,必须安定人心,可这个人的几个问题,极为尖锐,又很是专业,她完全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面红耳赤地干着急,一时自己反而乱了阵脚,慌乱地道:“你们不能走,你们都走了,虞国怎么办?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虞国灭亡吗?”。
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虞国灭了,对于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不过是换一个王而已,而活下来,才是当务之急。看来九公主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么,九公主就不要欺骗我们了,现今的南阳城只是一只待捕的羔羊,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求一线生机。”
其他的人听了那人的话,纷纷散去,急急忙忙地回家收拾东西去了,虞紫急得心乱如麻,极尽口舌地挽留道:“你们都是虞国的百姓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国家呢?虞国不能没有你们啊。”
然而,不管虞紫如何嘶声力竭,哭着喊着地挽留,都无作用,人们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自私地抛弃国家而去。
虞紫看着一个个离去的百姓,在尚未消融的积雪上,留下无数的脚印,她的心越来越寒,现在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来挽救这个即将凋零的王国。
她一甩马鞭,擦干眼泪,“驾!”快速地跑去太子府,她只能去找虞世璋,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虞世璋了。
虞世璋正穿着一身金色铠甲,身后跟着御史张温,骑着一匹踏雪乌驹,急匆匆地跑回太子府,城防已经足够紧张了,他这次回来,是因为城里只有五万兵马,这点兵马远远不足以抵挡齐国的进攻,他只得把家里的家丁都组织起来,然后散尽府上钱财,尽量再多招募一些士兵,多一个兵,就多一丝希望。
刚到太子府门口,就遇见了正赶来的虞紫,虞紫连忙翻身下马,冲向虞世璋,大叫道:“哥哥,快下令把城门关了,好多人都想逃出城去。”
虞世璋淡淡地道:“是我下令,在齐国军队未到之前,不关城门的,让他们走吧,如果他们的心早已没有虞国,留下他们,也并不能改变虞国的命运。”
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虞国真的要灭亡了吗?虞紫轻轻地问道:“哥哥,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
虞世璋眉头紧锁,深深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虞紫哇哇地哭了起来,她也不知为什么哭,只是莫名地悲伤,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虞世璋把虞紫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虞紫的背,“阿紫,别哭,眼睛哭肿了,可就不漂亮了,你放心,王兄一定不会让你丝毫有损的。”
虞紫猛地抬起头来,哭红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虞世璋,“哥哥你呢?你怎么办?还有父王,父王怎么办?”
虞世璋望着苍白的天空,不忍与虞紫对视,忍着痛道:“如果虞国真的不存在了,我和父王不会苟活,阿紫,你要明白,一个国家的灭亡,是需要有人陪葬的,这不是一场苍白的形式,它是王室的尊严。”
虞紫听了,更加悲痛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猛烈地摇头,“不!我不要哥哥死,也不要父王死,你们都不能离开我,我不能没有父王和哥哥!”
虞世璋笑着摸摸虞紫的头,“阿紫,你已经十五岁了,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能再任性了,记住王兄的话,如果我和父王离开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还记得小时候王兄教你骑马吗?”
虞紫哽咽地道:“记得,阿紫太笨了,总是学不会,老是被小马掀翻,摔得灰头土脸的,是哥哥耐心地反反复复教了好多遍,我才学会的。”
虞世璋拍拍踏雪乌驹的肚子,“你不是一直想骑我的踏雪乌驹吗?来,骑上这匹踏雪乌驹,它可是虞国最快的良马,让我看看,你的骑术可有长进?”
虞紫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她感觉虞世璋不只是要她骑马这么简单,而且,这踏雪乌驹可是虞世璋最心爱的马,就连她这个最亲爱的妹妹,也从来没碰过,而今日为何会突然叫她骑马?还是踏雪乌驹?
虽然心里带着满满的不安,但是虞紫还是坐上了踏雪乌驹的马鞍,虞世璋问道:“怎么样?我的踏雪乌驹与其他马可有不同?”
虞紫对相马并不是很懂,道:“我只是觉得它比一般马确实高大健硕很多。”
她尝试着轻轻一勒马缰绳,踏雪乌驹忽地一声啼叫,双腿抬得老高,在空中一阵猛踢,虞紫险些摔了下来。
虞世璋见状,一拍马肚子,随即温柔地道:“踏雪,听话,你不仅不能伤害阿紫,以后,你还要替我保护好阿紫,知道吗?”
踏雪乌驹好像听得懂虞世璋的话似的,立马就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呼着鼻息,好像在说: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护好阿紫的。
虞世璋忽然用力地一鞭子抽在踏雪乌驹的屁股上,“走吧,带着阿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踏雪乌驹仰天一声嘶叫,踏着皑皑白雪,像一阵风般,呼啦啦地便向着远处,撒开了腿跑去,虞紫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虞世璋叫她骑上踏雪乌驹,是要把她送走,然后自己一个人面对虞国最后的余晖。
虞紫在马上不断地回头,哭着大喊:“哥哥,不要送我走,我要和你一起,一起守卫我们的国家!马儿啊,你快别跑了吧,我们一起回头,我们一起回到哥哥的身边吧!”
可是,踏雪乌驹根本不听她的话,只是一味地向前奔跑,虞紫看着哥哥越来越远的身影,热辣辣的眼泪不停地流,却都融化在了白花花的积雪中。
她感觉,这一日流的眼泪,比过去十五年的总和还要多,为何灾难来临的时候,悲伤也要扎堆地前来,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虞世璋转头对小锦道:“小锦,踏雪乌驹会把九公主送到城隍庙,你去那里找她吧,然后你们便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了。”
“嗯。”小锦连忙调转马头,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跑去。
虞世璋叹一口气,现在他终于无牵无挂了,是死是活,自己的命运,虞国的命运,都在此一搏了,他紧紧握着身边张温的手,“张御史,接下来的一切,都让我们来面对吧。”
张温慨然道:“老臣愿与太子殿下坚守至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