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单怒气冲冲回到家,两个随行的家仆一溜小跑儿跟着,跑得气喘气吁吁。
“狐儿呢,狐儿呢?”
荼单一进门,便怒不可遏地嚷嚷起来。
荼家在皇城里也划了一大块地皮,但宅子还没起建呢,眼下租住了望龙城中一处宅子,三进的院子,不小了,可是就荼家这一大家子来说,却还拥挤了些。
一瞧老爷子似乎大发雷霆,亲眷、奴仆尽皆摒息噤声,不敢言语。
荼夫人忙把吹胡子瞪眼的丈夫拉进花厅,小声道:“哎哟,老爷你这是喊什么呢,什么事儿呀,没得叫下人看了笑话。”
荼单面皮子发紫,哆哆嗦嗦地道:“老夫在茶肆之中听说……”荼单把他听说的事情对妻子学说了一遍,荼夫人惊讶道:“竟有此事?
难道,狐儿她在宫中时,竟然与大王……”荼单痛心疾首,顿足骂道:“谁说不是呢!我那女儿,好歹也是大户门庭,竟然成为这般风月话题的人物,被市井匹夫品头论足,荼家门风荡然一空,这个狗大王,老夫真想生撕了他。”
荼单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丈夫的嘴巴,道:“你疯了啊,喊这么大声,小心隔墙有耳。”
荼单一把扯开她手掌,不耐烦地道:“咱家这宅子,左边邻街,右边是陛下的宅子,怕什么?”
荼夫人不满地道:“什么陛下,是安乐侯。
他对你很好么?
还念念不忘的,你个倔老头子。”
荼单道:“为臣者,当以忠侍君。”
荼夫人抢白道:“你的君,如今是瀚王。”
荼夫人顿了顿道:“咱们女儿,从小宠坏了的,哪里知道轻重。
不过,如果大王真喜欢她的话,嗯……老爷啊,你不觉得,对狐儿来说,却是最好的出路么……”荼单怔了一怔,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
如此不知廉耻,败坏门风,你还惯着她。”
荼夫人幽幽地道:“我们女人,确实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懂你那些君君臣臣,可不就是嫁个稳妥的男人,共度一生么?
以你如今处境,再加上之前的风风语语,你想让你女儿嫁给何人?
她要真跟了瀚王……”荼夫人欢喜起来:“我觉得,倒是她的造化!”
荼单冷哼一声,道:“简直是满口胡言,她在家么?
可是又逛街去了?”
荼夫人道:“听说安乐侯生了病,终究亲戚一场,我叫她过去看看,有一个多时辰了吧,想来还在那里。”
荼单拂袖而出:“我去寻她!”
荼夫人阻止不及,荼单已经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荼夫人想了一想,在桌边坐下,自言自语道:“大王真喜欢了我家狐儿?
哎呀,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啊,老身一直头疼这孩子未来归宿,若真能入了宫,成了大王的宠妃,那真是列祖列宗保佑荼家……”……忆祖山上,咸阳宫中。
小青侧卧在榻上,慵懒得像只波斯猫儿。
杨瀚坐在榻前,正为她剥着石榴,然后把那籽粒饱满的深红色石榴子儿,用银匙儿喂到她的嘴里。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这西山特产的大石榴,味道着实可口。
石榴,又象征着多子多福,何善光做为大内总管,心思细得很,就这一件水果上,也是下足了功夫。
不过,杨瀚只是觉得它味道好罢了,全未理会何公公的一片苦心。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籽儿吐出来,杨瀚就用手接着,再扔到盘中净手。
大甜小甜远远看着,不禁暗暗赞叹,要说能让大王如此殷勤备至的,恐怕也只有青女王了。
难怪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白月光,想来青女王就是大王心中的那道白月光。
当然,大王如此侍候,能够如此坦然承受的,怕也只有青女王一人。
杨瀚和小青正在温言絮语,远远瞧在大甜小甜眼中,只当二人在说情话,只可惜,并无人站在近处,听得清二人说些什么。
“小青,你自南齐至今,历王朝无数,见多识广,以你之见,军制采用何等方式,可以彻底禁绝军人干政乃至篡政之虞呢?”
“永无可能!”
小青认真地想了想,说了四个字。
“若是君王无道,就算武将不过干政夺权,文臣也是一样啊,内宦也是一样啊,皇亲国戚还是一样啊,活不下去的流民泥腿子,同样有机会啊,永远,不可能有万无一失之策,逐鹿天下,得以鼎定之人,你当真就鼎定江山了?
那头鹿,还在,只是被关进了御花园,可要是这御花园四面透风,八面漏洞,一样会有人来偷、来抢。”
杨瀚缓缓点头,道:“不错,是我说的不够严瑾。
我是说,采用何等军制,相对来说,更安全些呢?”
小青嫣然一笑,道:“这个么,我想到的,只怕并不比你高明几分,说起来,左右不过就是那几种手段,读史可以明鉴,知古可以鉴今,涉及暴政、昏君、天灾人祸等其他原因不谈,仅从军事上来说……”小青沉吟了一下,道:“自五代以后,就少有将军敢造反了。
这就是一代代王朝不断地汲取前人教训,改革制度的结果。”
杨瀚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是我担心过于节制兵权,会令军力疲弱,以我朝来说……”杨瀚摇了摇头,他所说的我朝,当然不是指三山,而是指的祖地的大宋。
小青摇头道:“自宋立国,我都经历着,比你知的端详。
大宋可并不弱,对外作战,胜率常有七成。
尤其是百姓民生,远高于列朝列代,这难道不是文臣之功?
只是唐末乱世,五代十国,足足百年之乱,国力疲弱到了极点,换了谁去,要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也非易事。
况且,宋立国时,北方屏障已失,幽云十六州要害之地,尽落于契丹之手。
而契丹,也远非当初的匈奴可比,他们比大宋足足建国早了数十年,谁还能以草莽乌合视之?
再加上又有西夏、吐蕃,群狼环伺,所有养马之地尽皆不在宋国……”小青吁了口气,道:“当然,大宋施政,并非没有缺点,但是比之秦汉大唐,做的都要更好。
大宋得失,且不多说了。
其实郎君想用兵而不致养虎成患,要保国家长治久安,只要想明白军将造反的倚仗是什么,自可对症下药。”
小青摇了摇手,拒绝了杨瀚递来的石榴子儿,杨瀚便喂进了自己嘴巴。
小青掐着手指头道:“首先,善用瀛州募来的将领与南孟将领,一个负责练兵,一个负责作战,这样战时带兵者,平素练兵者互不统属,可以避免专权。
第二,兵源的募集和粮饷军械的派发,由户部勘定,兵部负责。
你没有粮饷,谁跟你造反?
第三,对于将领们,也得有更进一步的约束,郎君不是正在大兴土木,扩建京城么?
重要将领的家小族人,都得必须住在京城,有此约束,对他们也是一个羁绊。
再就是将领的不定期轮换,还有重视文教,予以教化。
说到底,一个朝廷最怕的就是能自己招兵自给自足的将领,只要他的兵源和粮草能自给自足……那就国无宁日,民不聊生,兵害猛于虎了。”
杨瀚缓缓点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这些事,不上前朝,也是因为在我看来,当务之急,是决策好这些事情。
今日与你一番话,再与我心中所思互相印证,我这心里就有了谱了。”
小青叹了口气,道:“明天,要早朝了?”
杨瀚苦笑道:“是啊,头几年大权旁落时,天天盼着能真正地升朝理政,如今终于做到这一点了,我却好想歇在宫中,什么都不管,就盼着我的孩子早日降生。”
小青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杨瀚的脸颊,柔声笑道:“可说呢,当初在渡船上,一副痞赖样儿地撩拨人家,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你我能有今日境遇,仿佛一场梦幻啊……”杨瀚想起往事,也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那时,白素也在你我身边,现如今,也不知道她在蓬莱如何。”
小青懒洋洋地道:“血鸳鸯夫妇不惯做官,就喜欢纵横海上,我就由着他们去了,现如今,他们已是四大洲闻名色变的最强海盗。
籍由他们,我与姐姐早就通了书信,只可惜彼此身份现在都有牵绊,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聚,咦?”
小青瞟了杨瀚一眼,眼睛轻轻眯了眯:“怎么忽然想起我姐姐来了,莫非一直念念不忘?”
杨瀚吓了一跳,赶紧撇清:“哪有此事,我只是忆起往事,随口一说。
再说,你那姐姐,风流成性,她在蓬莱,只怕早就左拥右抱,建了一个大大的后宫,面首无数了。”
小青柳眉一剔,道:“胡说八道,我姐姐当初只是游戏风尘罢了。
你别看她口花花的,五百多年岁月中,她也就只有过一个男人……她如今做为蓬莱的长公主,而且是跟皇帝分庭抗礼的长公主,可是一个男人都没……”小青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点了穴。
杨瀚一见有些紧张,赶紧道:“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
小青慢慢扬起双眸,看着杨瀚:“姐姐是最耐不得寂寞的人,以前有我在身边还好,如今她怎么洁身自爱起来了,啧!这是替谁守身如玉呢?”
“我怎么知道?”
杨瀚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啊,你可别冤枉我。”
小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啦,逗你玩儿的,看把你紧张的。
嘁,你就是想,你也得有本事跟我姐姐见得上面啊。”
杨瀚子松了口气,笑道:“你信我清白最好,我这人,最怕被自己的人误解。”
杨瀚刚说到这儿,二狗子公公一溜烟儿地跑过来:“大王,有个叫荼单的老头儿闯到宫里来寻他女儿,还要撞登闻鼓,撞景阳钟,大家伙儿费了好大的力气都拦不住他,幸亏徐公公出生,这才摁住了他。”
杨瀚惊道:“荼单?
他女儿……荼狐?
他到宫里来寻什么女儿?
他女儿又不在宫里。”
小青狐疑的目光顿时落在杨瀚身上。
二狗子公公期期艾艾地道:“咳!大王,荼狐姑娘,是在宫中的……”杨瀚一呆,迅速转向小青,正色道:“我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