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官员看到徐阶的门生吴时来将矛头指向高拱,而且此举还不是无的放矢,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大风暴已经来临。
纵观整个大明朝堂,最值得押注的官员既不是老奸巨滑的徐阶,亦不是计深似海的林晧然,而是素来目中无人的高拱。
跟着前面两位相比,高拱的政治智慧无疑是低上一大截,但他却是离圣眷最近,甚至跟隆庆情同父子。
只是这终究是明枪暗箭的朝堂,高拱虽然是最为耀眼的存在,但必定会遭受更多的明枪和暗箭,直至他倒下为止。
正是如此,所有官员的目光在震惊地看向吴时来之后,亦是若有所思地扭头望向站在最前面的内阁首辅徐阶。
徐阶一直显得很沉默,甚至早已经是闭目养神。
只是听到吴时来跳出来之时,他徐徐地睁开了眼睛,嘴角亦是弯起一个弧度,一切都按照着他的剧本在推进。
虽然他已经正在悄然地布局,准备对威胁性最大的林晧然下手,但他自然不会放过高拱。不说高拱占据的吏部尚书让徐党屡屡遭受打击,单是高拱深受隆庆的信任,那么他就必须设法除掉。
现如今,春天播下的种子,最终等到了收获的季节。
唉……
郭朴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该来的终究到来,高拱已然是躲不过这一场劫难了。
他的眼睛瞥向旁边笑盈盈的徐阶,虽然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但已经觉察到这个事情打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
这个布局的妙处在于虚虚实实间。当他们都在研究王继洛是否索贿,王继洛是否真的贪生怕死而怯敌不战之时,却不知这些人早已经埋下王继洛妾室李氏是白莲教徒的暗棋。
当他们认定王继洛保持着较好的清廉之风,亦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却是没有看清徐党的真正杀招。
从现在看来,林晧然其实是幸运的。上次林晧然前往山西调查王继洛贪墨案,因为山西的战事而草草了之,不然没准林晧然亦会上了套。
只是如今,这个雷终究是被邹应龙引爆了。
随着坐实王继洛妾室李氏的白莲教徒身份,王继洛延误战机的罪名亦是被坐实,而一直力挺王继洛的高拱自然受到了波及。
却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场布局很是精妙,亦难怪他们一直不能洞察玄机,进而一步步陷下这巨大的阴谋之中。
“高拱怕是真要栽了!”
马森等官员意识到高拱在王继洛的事情上难逃其咎,心里亦是纷纷给出了判断道。
“不可!高阁老治理吏部的成效有目共睹,而今岂能因为王继洛的案子而牵连高阁老,请皇上三思!”陈熙在震惊之后,却是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道。
没等吴时来开口,董传策便已经站出来指责道:“若非高阁老一再维护他这位同乡,山西面对鞑子进犯之时,众将士必定能同仇敌忾,而不是眼睁睁看着石州几万百姓险些葬送于鞑子之手!若非高阁老一再借天官之威排除异己,对顺从者褒之,逆行者贬之,朝堂岂会变得乌烟瘴气?陈御史,不能因为高阁老昔日提携于你,你便处处维护于他,要知道你是皇上的臣子!”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却是故意加重了语调,已然是搬出了大义。而他亦是炮轰高拱最初的用人失当,进而引出高拱的排除异己。
“董大人,我并非是维护高阁老,而是就事论事!你亦不能因为王继洛一人犯错,便认定高阁老是任人唯亲,高阁老近期的吏治整顿成效卓著,这才是有目共睹之事!”陈熙心知高拱整顿吏治成效显著,已经是本朝最合格的吏部尚书,却是替高拱进行辩护道。
对于高拱的吏治成果存在着明显的分歧,致使这个争吵宛如病毒般,很快从董传策三人身上弥漫开来了。
“何来的成效,我只看到高拱任人唯亲、排除异己!”
“高阁老上任以来清洗了多少无能之辈,你眼睛瞎了不成?”
“呵呵……高拱提拔了多少北籍了官员,你难道不会数一数吗?”
“你们只看到王继洛不堪,却不知高阁老不怕得罪于人,给朝廷提拔了多少贤能。”
……
你一言,我一语,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然是乱套了,不同阵营的官员纷纷指责起来。双方各执一词,相互进行指责,这里毅然变成菜市场一般。
有一个官员跟着旁边的官员刚好处于不同阵营,又见两人的年纪和体形相仿,一个官员激动的口沫直飞对另一个官员脸上,惹得那个官员愤出挥拳。
好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身,不说挥拳的人力度明显不足,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准头,却是给另一个官员躲过去了。
只是在这殿中,说着说着就要动手的不是个例。随着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出现官员扭打在一起的情况,令这个场面变得十分浑乱。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是处于绝对中立的海瑞都被迫卷入其中。
因为在一些官员眼里,海瑞之所以能以举人功名位居大理卿左丞一职,正是他私底下走了高拱的门路。
争吵不仅是发生在殿中官员这里,外面的低级别官员同样产生了冲突,更有脾气火爆之人直接动了手。
隆庆看着殿中乱糟糟的一幕,却是没能抖出国君之威震慑住场面,而是暗暗地咽着吐沫希望不波及自己,眼睛更是闪过一抹惊慌之色。
陈洪先是望了一眼乱糟糟的朝堂,再扭头望了一眼坐在龙椅的隆庆,心里不由得想起那位玩弄群臣于鼓掌中的嘉靖帝。
若是此时此刻坐的是嘉靖帝,仗着左顺门血案的那份暴虐之气,哪里还会容得这帮官员如此放肆。
“肃静!”
正是这时,一个呵斥之声突然从殿中响起。
众官员听到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亦是纷纷寻声望向去,发现正是内阁首辅徐阶。
徐阶在徐党中是绝对的权势,董传策等人自然是闭了嘴巴。北党和林党中人看着对方闭嘴,亦是不好再继续挑衅,跟随着选择了沉默。
刚刚还宛如菜市场般的金銮殿,随着这一声暴喝,双方很快就偃旗息鼓。倒不是他们多畏惧于徐阶,而是心里清楚这般争执下去解决不了问题。
待到殿中安静下来后,徐阶这才向隆庆拱手道:“皇上,高拱老在王继洛一案上,确实需要担上一点责任。只是今日高阁老不在殿上,待他明日上朝之时,还请让高阁老给满朝百官一个解释!”
林晧然听到徐阶抛出这个提议,一时间亦是不知道要不要出手,只是扭头看到郭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便是知道郭朴是让他不要出手了。
很显然,这个事情没有形成定论,这让高拱当众向大家解释并不过分,故而郭朴并不打算让大家继续就此事争吵下去。
隆庆心里并不希望官员继续闹下来,当听到徐阶将此事推到高拱上朝之时,看到郭朴和林晧然都没有跳出来,当即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下来道:“准奏!”
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处理章程,由于郭朴和林晧然都没有站出来反对,高拱的事情已然是暂告一段落。
经过高拱一事后,后面的奏疏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其实越到最后的奏疏,往往谈及的事情越小。不说根本没有争斗的价值,甚至都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很多事情都是走一个过场。
中秋佳节刚刚过去,今天仍旧是一个好天气。
东边的朝阳已经从山头跳跃出来,一缕缕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中,让这座有着时代标志性的建筑显得更加的迷人。
众官员在恭送隆庆后,亦是三五成群地离开了这座金銮殿,左脸对着朝阳走进了金灿灿的宫道之中。
虽然今天的天气很好,但谁都知道:一场大风暴已经产生。
一旦高拱真的倒下,那么朝堂的格局必定发生巨变。
宛如当年的吏部尚书李默倒下,致使那位一度褪色的老首辅严嵩再度绽放光芒,最后又是继续风光了好几年。
现如今,高拱一旦去职,徐阶恐怕宛如当年的严嵩一般,必定又会继续在这个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吏部左侍郎张居正看到高拱很可能被扳到,心里却是涌起了一份野望:一旦他能够成功取代高拱,那么他不仅执掌百官,甚至还会顺理成章地入阁拜相,进而成为仅次于林晧然的朝廷大佬。
张居正并没有急于离开,看到徐阶向自己投来目光,当即上前恭敬地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相!”
“叔大,高拱若是不到吏部衙门,吏部衙门的事情则需要你多担待一些了!”徐阶显得温和地打量着这个门生,却是意有所指地道。
“弟子遵命!”张居正知道此事更需要抱紧徐阶的大腿,当即恭敬地施礼道。
殿中的官员越来越少,官员如同潮水般离开。只是绝大多数都是要离开皇宫,回到他们各自的衙署之中,更有鸿胪寺的官员全程监督着他们离开。
林晧然和郭朴故意落在后面,一道离开这座金銮殿,沿着那条寂静的宫道朝着左边的文渊阁的方向而去。
待到无人这时,林晧然则是直接询问道:“郭阁老,肃卿兄打算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办,他恐怕是真要明哲保身了!”郭朴听到这个提问,却是长叹一声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进行求证道:“他真是这个态度吗?真不打算顶着压力留下吗?”
“你是聪明人,这事如果早前闹出来没有什么,交出吏部尚书的位置即可。只是徐阶将昔日肃卿向先皇请求撰写青词入阁的事情抖出来,而今已经落得一个贪图权势之名,若是再不行进退的话,科道言官岂会容得下高拱吗?”郭朴停下脚步,而后又是进行补充道:“幸得你在皇上登基之初便指出科道之害,肃卿亦是将徐阶安排在科道的一帮人给清理,不然今日科道在朝堂便逼得皇上当众表态了!”
林晧然知道这确是实情,只是更知道高拱的事情回旋空间并不大了。
因为阵营的关系,他心里自然是向着高拱。只是高拱在王继洛的用人任事上,确确实实已经犯了错,特别高拱在最初之时还一再维持于王继洛。
若不是自己已经将兵部的情报网搭理起来,更是早早前往山西主持了军务,凭着王继洛如此的不作为,已然真会让石州城沦陷。
现在事情虽然没有波及到石州城的百姓,亦是因为他受到妾室李氏蛊惑而不战,但王继洛终究是犯下了大错,而高拱自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偏偏地,徐阶将高拱昔日以撰写青词谋求入阁的事情抖了出来,让高拱蒙上了一个品质不洁的污点。
正是如此,高拱的处境比很多人想象中要恶劣。
“皇上虽然现在不像裕王府时器重于高拱,但必定还是会挽留的,你今晚到高拱那里劝一劝他吧!”郭朴心里还是希望高拱能够留下,却是对林晧然提议道。
林晧然深知高拱是什么样的性格,显得苦涩地说道:“我……试试吧!”
郭朴跟着高拱相交几十年,更是知晓高拱是什么样的性格,再度重重地叹息一声,知道这次是真给徐阶得偿所愿了。
从十年的隐忍除掉严嵩,而后又是先后除掉袁炜和吴山两个威胁者,徐阶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阴险政客。
只是千防万防却不想留着这一手,一举将高拱直接逼到绝处。
好在,高拱虽然被逼到绝境,但林晧然并没有遭到暗算,而今他们未尝没有联手除掉徐阶的机会。
二人刚刚回到文渊阁,得知徐阶要召开内阁会议,便是只好直接前往会议厅。当看着那张笑盈盈的老脸,郭朴心里却是生起了一股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