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九年十一月,镇南将军姜维回长安述职,在得到冯大司马的面授机宜,顾不上歇息,又冒着风雪赶回雒阳,整军备战。
镇南将军姜维前脚刚走,镇东将军关索后脚就从长安出发,准备领着前军渡过大河,前往太原。
十一月中旬,冯大司马正式出征河北,大汉皇帝引百官送于长安城外十里。
冯大司马辞了天子,旌旗蔽野,戈戟如林,率军往河东迤逦进发。
冯大司马这一次出征,并没有做什么遮掩,甚至连前期输送粮草都是毫不掩饰声势。
在一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就一直紧绷着神经,紧紧盯着关中的各路探子,冯大司马还没有渡过大河,就已经飞奔着把消息送回了目的地。
比邺城的司马懿还早得到消息的蒋济,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直悬着的那颗心,落回原处。
他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手里的密信,喃喃地说道:
“终于来了。”
关中失守以来,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一年,太傅的上党反攻,让他曾一度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谁料竟是被冯贼生生扭转了局势,委实是让人扼腕长叹。
如今得知冯贼亲自领军出征,蒋济的心里,在感觉沉重的同时,竟然又生出一丝轻松。
毕竟这些年来,面对着传说中深谋远虑而又心狠手辣的冯贼,随时都要提防对方会使出什么阴毒招数,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但很明显,冯贼这一次,似乎没想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就是要仗着汉军的精兵猛将,堂堂正正地击败司马太傅,拿下河北。
想来也是,汉军这些年来,唯二的败绩——一次上党,一次幽州——都是被司马太傅以有心算无心。
除此之外,皆是屡战屡胜,颇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势。
冯贼这一次,多半就是想要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堂堂正正击败司马太傅,一雪前耻。
想到这里,蒋济长吐出一口气,吩咐道:
“来人,备马!”
虽说自觉已经猜到了冯贼的心思,但活到这个岁数,蒋济自然不可能天真到认为冯贼只会一心去找司马太傅。
万一冯贼明着是攻打冀州,实则却是准备暗中闪击河内,自己大意之下,丢了河内,那就真要以死谢太傅了。
所以他要在冯某人进入河东的时候,亲自守在轵关陉,方能安心。
仅仅是迟了一日的邺城,司马昭手里拿着急件,神色慌张,一路小路,极其失礼地进入司马懿的书房:
“大人,冯文和真的有动静了!这一次,是他亲自领军,而不是关贼!”
前些日子得知关索领军前往太原的侥幸,此时被击得粉碎。
伏案正在批注着公文的司马懿闻言,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把手头的公文都批完,合上放到一边,这才放下笔。
然后伸手捶了捶的自己的老腰,又努力地伸了伸脖子,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脖子。
司马昭一见,连忙上前,帮司马懿按摩肩膀:
“大人,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司马懿闭上眼,缓缓地叹息:
“老了,不服老不行了,就坐了这么一会,身子骨就僵硬成这样,差点动不了了。”
黄昏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照出了皮肤上细微的沟壑和点点老人斑,显得苍老而憔悴,仿佛被岁月无情地剥去了光泽。
皱纹深深地印刻在他的额头和眼角,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记录着他这些年的劳累。
就算是想要努力坐直,但从司马昭的方向看去,他仍可以看到自家大人的背部微微佝偻着,像是承载着大魏沉重无比的负担。
大人的头发,以前一直是整齐而干净,但现在却变得凌乱而蓬松,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他的胡须,也长得参差不齐,大多已经变成了白色,掺杂些许灰白的痕迹,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
他记得很清楚,在洛阳的时候,大人的胡须还是修理得很干净。
世人皆道上党一役,大人虽然没能收复失地,但至少也是占了一些便宜,让汉国的河东都督府损兵折将。
甚至就连汉国悍将魏延,都落个终生卧榻的下场。
但谁又知道,这一役,却是对大人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大兄在那一役中受了眼伤,最后因伤去世是一个方面。
更重要的是,在大人眼里,经此一役之后,大魏永远失去了收复河东与并州的希望。
汉魏之间,从此攻守彻底易形。
大人自到邺城,日夜操劳,不但要抓紧时间调兵遣将,严守太行各个陉口,以备贼人东犯。
同时还要安抚各地士吏,以定人心。
河北虽说是土地富饶,出产丰富,但从文皇帝时起,就数次迁河北百姓以填河南。
到了平皇帝,又数征河北将士,以填补西边战线的空缺。
好端端的河北之地,明明从武皇帝时就已经远离了战乱,没曾想大人入主冀州时,看到的,竟是遍地民生凋敝。
若非邺城本是大魏都城,又是开国之地,府库尚且有些储备,恐怕还得从河内和雒阳那边运军粮过来救急。
也正是因为如此,大人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放松。
一边要防备西边的贼人趁虚而入,一边又要想尽办法,恢复河北民生,粮草不用再受制于曹爽。
他是亲眼看着大人的身体是如何垮下去的。
谁料到河北才稍稍有点起色,那冯贼就像闻到闻到了腥臭味的蝇子,马上就发兵过来。
这世道,何其艰难!
从关中,到雒阳,再到邺城,贼人步步紧逼,几乎要把大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苍天为何总是要如此为难大人?
看着大人这般模样,再想想眼下的局势,司马昭的鼻子不禁一酸:
“大人,这大魏非我们司马氏一族的大魏,你又何苦如此?”
司马懿闻言,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是布满了血丝,显得疲惫而浑浊。
眼角下垂,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无奈,仿佛已经承受了太多的重压,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只听得司马懿轻轻地叹息:
“是啊,这大魏非司马氏的大魏,但司马氏一族,却是绑在了大魏身上啊!”
想当初,自己本就看不起身为阉奴之后的曹阿瞒,屡次拒绝效命曹氏。
没想到那个曹阿瞒不当人子,居然让人拿着刀逼自己出仕。
唉……
司马懿轻轻地摇了摇头:
“回不去了,吾已不能回头矣。”
降是不可能降的。
如果真降了汉国,那么不啻于是把支持自己的那些世家推入火坑。
汉国不可能杀光了这些世家,幸存下来的世家,但凡有一家翻身,都会想方设法把司马氏生吞活剥。
“大魏若亡,司马氏与亡何异?大魏兴,我们司马氏才能兴啊!”
大魏现在可谓是司马氏与曹氏共天下。
这两家,也是汉国的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他人可降,唯独司马氏与曹氏不能降。
一念至此,司马懿吩咐道:
“子上,你准备一下,明日就立刻启程,前去谯县。”
“去谯县?”司马昭一惊,“大人,这个时候去谯县做什么?”
“哭庭。”司马懿缓缓地说道,“搬救兵。”
“啊?这……”司马昭明显就是愣住了,“大人,这个时候让孩儿去谯县搬救兵?”
曹爽怎么可能会派兵前来帮忙?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毕竟早年大兄还在的时候,自己就屡次作为大人的使者,往来于洛阳与许昌之间。
更别说现在邺城与谯郡,仍是皆属于大魏的都城。
大人与曹爽,一个是大魏的太傅,一个是大魏的大将军。
两人之间的争斗,乃是大魏朝堂权力之争。
再怎么争得你死我活,那也是大魏内部的事情。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呢。
况且曹爽此人,好与名士往来,看重浮名,乃沽名钓誉之辈。
其性颇为优柔寡断,其心颇有妇人之仁。
自己作为河北的使者前往朝廷求救,曹爽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不愿意出兵相救,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但如果他敢公然对自己动手,那不啻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一己私怨,不惜与汉国勾结。
此可谓自绝于大魏。
以曹爽的性格,绝不会做此事。
当然,司马昭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这个时候,大伙的政治道德水平大多还比较高。
如果换成原历史上,在他家大人指着洛水放屁之后,打死司马昭也不敢有这种想法。
“曹爽出不出兵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出这个姿态。”
司马懿的身子关节似乎终于恢复了自由活动,只见他慢慢地靠到凭几上,眼睛盯着前面空中的某个虚无处,眼神显得有些空洞洞的:
“冯贼乃汉国贼首,此番亲自领军而至,其吞河北之心,昭然若揭,故而吾料定,贼人定然是举国而来。”
“单单靠河北,如何能挡得住冯贼所率的举国兵马?在世人看来,曹爽身为大魏的大将军,于情于理,此时都不应该坐壁上观。”
但司马懿知道,这世间之事,是不讲情理的。
他要的,也正是曹爽的不讲情理。
只有曹爽不讲情理,司马太傅孤身一人,一直在苦苦对抗贼人的大魏忠臣形象,才会越发地深入人心。
司马昭有些似懂非懂。
“你且放心,只要为父手里掌有大军,你就算是去了谯县,曹爽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一次过去,你只管在朝堂上哭,哭得越哀凄越好。”
司马昭点头:“孩儿明白。”
战事紧急,不宜迟延,明日就要动身前往谯县,司马昭向司马懿告退之后,转身就去看望张春华。
司马懿与张春华这对年轻时的恩爱夫妻,终还是敌不过岁月如杀猪刀。
张春华,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机会见到司马懿了。
特别是绝食事件之后,张春华就搬到了太傅府离司马懿最远的院子里居住。
司马昭从司马懿那里出来,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这才来到张春华的院子。
与司马懿相伴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到头来竟被其所恶,本就已经让生性要强的张春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再加上长子司马师又英年早逝,更是让张春华陷入了悲伤中不能自拔。
哀莫大于心死。
此时的张春华,正孤独地躺在榻上,脸上的皱纹如同枯藤般蔓延,皮肤松弛而干燥,仿佛被岁月无情地抽干了水分。
曾经在事业上给了司马懿莫大的支持的她,眼睛原本明亮而富有神采,如今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如同两口干涸的井,再也映不出往日的波光。
浑浊而黯淡的眼瞳里,像是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笼罩,反射出的不是外界的光影,而是内心深处的寂寞与哀伤。
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手指微微弯曲,如同枯萎的树枝。
唯有嘴角紧抿,形成一个固执而苍凉的弧度。
那嘴角,曾经上扬过,露出过幸福的笑容,如今却只能承载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直到看到儿子司马昭的身影,张春华毫无希望的眼睛里,这才闪过一抹亮光,嘴角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喜意。
“快,快扶我起来。”
张春华吩咐左右,挣扎着想要起来。
司马昭连忙快步上前,按住张春华干枯的手:
“阿母,你身体不好,就躺着吧,不要起来了。”
张春华身体确实虚弱,她没有强行要起身,而是重新躺了下去,干涸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司马昭:
“吾儿来了,我还道你今日事忙,赶不过来了。”
“今日孩儿确实有些事忙,故而来迟了一些,让阿母担心了。”
司马昭握住张春华的手,有些愧疚地说道。
“你日日都能来看我,已经是很难得了,”张春华伸过另一只手,按着司马昭的手,干枯的脸上尽是欣慰,“吾安敢不知足?”
夫君无情,好在儿女有孝。
听到阿母这个话,司马昭鼻子就是一酸。
若是大兄还在,那该多好?
那样的话,他就能时时陪侍在阿母身边。
想到大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司马昭跪在张春华的榻前:
“阿母,孩儿不孝!”
看到司马昭一反常态,甚至还流下泪来,张春华大吃一惊:
“吾儿怎么了?为何做儿女之态?”
“孩儿明日就要前去谯县,从后日起,阿母恐怕就不能日日见到孩儿了。”
司马昭有些抽泣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阿母病重如此,自己恨不得时刻呆在阿母身边侍奉汤药,没想到却是要远离。
这世事,为何总是如此艰难?
了解了其中的曲折,张春华不禁又惊又怒,用力捶着床榻,叫骂道:
“老贼安敢如此?吾大儿之死,正是老贼自不量力。如今又欲害吾二儿之性命耶!何其狠毒!”
司马昭一听,连忙解释道:
“阿母息怒,孩儿此番前去谯县,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那曹爽不会将我如何。”
然后又把自己与司马懿之间的谈话说了一遍。
谁料这番解释,非但不能让张春华息怒,反而是让她越发悲怒交加,右手捶胸大哭起来:
“老匹夫!老贼,吾与尔势不两立!害我大儿尚不够,这次居然还要害我次儿,苦啊,吾命苦啊!”
司马懿昭一见到张春华这个模样,一下子就慌了:“阿母,阿母?”
“儿啊,”张春华伸手抚向司马昭的头顶,流着泪说道,“此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