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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5章 年老昏聩(二)

    或许孙权自己没有发现,自从双修以来,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古怪。
    准确地说,是易燥易怒。
    但在宫人的感觉却是最直观的。
    这两年来陛下越来越多地莫名发怒,然后动不动就迁怒底下人。
    孙和虽是太子,但相比于他的阿姊全公主,在政治敏感性上,或者说,在揣摩孙大帝的心思上,还是稚嫩太多。
    毕竟全公主是从小就在宫里跟着步夫人,看着自己的母亲如何跟孙权的整个后宫斗。
    而孙和只不过是在孙登病亡后,被仓促推上太子之位,压根就没有太多的经验。
    面对全公主夫妇联手这种对手,无论是宫内还是外朝,他都占不了优势。
    在宫内,全公主是孙大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时也是孙和名义上的阿姊。
    在外朝,太子宾客,全都是一些二代乃至三代。
    你以为鲁王就没有宾客了?
    而朝中唯一能压得住全琮的上大将军,在朝会上被陛下骂成了“为私利而无所不为”。
    直到现在都没有能见到陛下一面。
    孙和的唯一优势,也就是太子的身份。
    但就是这个太子身份,同样也有一个鲁王相抗衡。
    所以说,孙权弄出这个二宫并立,让太子之位看起来是风光,实则是凶险万分。
    若是换成个清醒一些的,多半是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就如孙登,明明地位稳如泰山,却在孙权面前,说自己出身不够。
    屡次想要让位给当时正受宠的王夫人之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孙和。
    虽说在立后一事上,孙登坚持己见,与孙权对着干。
    但这等行为,正好展示了他的孝心可嘉。
    在孙权看来,这个大儿子为了他的养母,都能做到这一步。
    那对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难道还能差了?
    帝王家多是无情义。
    难得出现这么一个重情重孝的儿子,换谁谁不喜欢?
    又谦逊,又礼贤下士,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有了这么一个完美太子在前,后继者压力甚大。
    孙权现在看太子,都是下意识地拿前太子的标准去比较。
    故而从全公主嘴里得知孙和在太庙前的行为,自然是要发怒。
    但他此时,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全公主与太子之母王夫人,素来不和,孙权自然是知道的。
    全公主说王夫人如何,孙权心里都是先留三分。
    而且就算是让王夫人过来对质,王夫人也不可能承认。
    但太子究竟有没有真像全公主说得那样,在进太庙之前,先去了张家,那很重要,非常重要!
    如果太子真如所言,那么王夫人面有喜色,多半,不,肯定也是真的。
    很不幸,负责监察百官的校事府的校事中书吕壹,亲自带回来的消息,彻底击溃了孙权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禀陛下,太子确实是在张府。”
    孙权一听,顿时就是火冒三丈高,连连拍着床榻:
    “逆子,这个逆子,他进去多久了?”
    “听说太子自到了太庙前不久,就去了张府,一直到现在,已经有近一个时辰了。”
    “畜生!逆子!”
    孙权气得满脸通红:
    “人呢?他人呢?”
    “陛下,太子仍在张府……”
    孙权恶狠狠盯着榻下的吕壹:“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
    吕壹惶恐地叩首:
    “陛下,太子乃储君,没有陛下的诏令,臣等何敢擅自对太子有所吩咐?”
    侍立在一旁的全公主,偷偷地以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吕壹。
    要不说是陛下的近臣呢?
    这个话里,没有一个字是针对太子。
    但听在陛下耳里,却是诛心无比。
    果然,只见孙权大骂:
    “储君又如何?储君难道还比得过朕这个君!”
    吕壹等的就是这一句,但见他连忙说道:
    “陛下息怒,臣这就去把太子立刻请回来。”
    “请什么请!把那个逆子给朕押回来!”
    吕壹应了“喏”,然后爬起来,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孙权正气在头上,太子未归,怒气不得发泄,想起一人,然后又下令道:
    “还有,把那个贱婢给朕叫过来。”
    左右皆不知所以。
    幸好全公主提醒:“乃是王夫人。”
    左右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去请王夫人。
    王夫人得知陛下召见,顿时就是喜动于色。
    陛下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后宫诸夫人还没有一个人能见到陛下。
    就连那姓潘的贱人,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得到陛下的召见。
    今日正旦,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召见自己。
    想起太子今日又代替陛下去太庙祭祀。
    王夫人已经在幻想某种可能——莫不成,陛下终于想通了,要立自己为皇后,借此冲喜?
    想到这里,她以仪容不整,需要更衣一番为由,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化了妆容,然后这才动身前去觐见孙权。
    “这位内侍,陛下最近的病情,可好些了?”
    王夫人在见到孙权之前,还有心问了一句前来带路的小黄门。
    小黄门上哪敢乱说话?
    他可不想有哪一天莫名其妙地暴毙。
    “回夫人,小人不过一个传话的,如何能知晓陛下的病情?”
    “那内侍可知,陛下唤我前去,所是为何?”
    王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还想悄悄地给小黄门塞东西。
    小黄门的手,如同触电般地收回来,同时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夫人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故意加快了步伐。
    王夫人无法,只能是紧紧跟上。
    到达孙权的寝宫,在内侍传报之后,王夫人被允许入内,孙权一看她妆容精致,宛如新画。
    脸上的神情,虽不如全公主所言面有喜色,但根本没有一点悲伤担忧之色。
    当场就是震怒无比,不等王夫人行礼,他就大骂道:
    “贱婢,心如毒蝎,无心无肝,枉朕这些年对你这般好!”
    王夫人直接就被骂得懵在那里。
    孙权看到她站在那里,更是愤怒:
    “见了朕也不知道行礼,你这个贱人是把朕当成死人了吗?”
    王夫人吓得连忙匍匐在地:
    “妾不敢。”
    “你不敢?”孙权冷笑,“你怎么会不敢?朕病重在榻,你收拾成这般,是欲何为?莫不成是想要早日成太后?”
    孙权夹七夹八,不断羞辱咒骂。
    偏偏王夫人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得陛下如此大怒,更不敢还嘴。
    只能是战战兢兢,连连叩道,最后额头都磕破了。
    精心化的妆容,也因为泪水和血水,变得邋遢难看。
    更是让孙权看得厌恶无比。
    “陛下,太子回来了。”
    孙和的到来,这才让王夫人暂时从孙权的责骂中解脱出来。
    “让这个逆子进来!”
    太子步伐匆匆入内,对着孙权叩首:
    “孩儿拜见父皇,不知父皇着急唤孩儿回来,是为何要事?”
    “不把你唤回来,再让你在张府多呆一些时日,朕就要担心,你连自己去太庙做什么,都要忘了!”
    孙和听到孙权的语气不对,连忙告罪:“孩儿初受父皇重托,祭祀太庙,如履薄冰,不敢轻心,何以敢忘?”
    孙权冷笑:
    “不敢忘?那好,我问你,我让你去太庙祭拜,你连太庙都没进,就去张府做什么?怎么?张府才是你的太庙?”
    我让你去太庙祭祀,是让你去替朕祈福袪病,你跑去张家做什么?
    朕还没有死呢!
    你们就这么着急商量我身后之事?
    此话极重,吓得孙和连忙匍匐在地:
    “孩儿只是看时辰尚早,再加上张家乃是姻亲,所以就去休息了一番。”
    说到这里,孙和连连叩道:
    “孩儿知错了,孩儿不应贪恋安逸,应该坚持在太庙门前守候,以示诚心。”
    孙权目带失望之色地看着太子,然后再看向王夫人:
    “你看,这就是你生出来的好儿子!”
    祭祀大事,未进太庙,就先去臣子家,此可谓有人君模样耶?
    这个倒也罢了。
    朕这两年来,一直在准备身后之事,一直在给你铺路。
    好不容易才对陆张二氏稍加打压。
    可是你呢?
    反而在祭祀太庙的时候,去张府上休息?
    这张叔嗣,不过是太子妃的叔父,他甚至算不上你的外舅。
    他不过是唤了一声,你就这么巴巴赶上去,你想干什么?
    你这是真不理解朕的苦心?
    还是真觉得朕不行了,别有想法?
    王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抬起头来,再次叩首:
    “陛下,妾知错了。”
    太子孙和这才发现,原来旁边一直伏在地上,不让人看到面容的女子,竟是自己的母亲。
    他大吃一惊,不禁脱口而出地唤道:
    “母亲,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本想问怎么会变成这样,但话到嘴边,幸好及时改了口。
    在这里,除了陛下,还有谁敢让母亲如此?
    想到多半是自己不注意,连累了母亲,孙和连忙向孙权求情说道:
    “陛下,孩儿一时犯了糊涂,做了错事,但此事与母亲无关,还望陛下不要责怪母亲。”
    看到孙和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还有心情在作儿女姿态,作妇人之仁。
    孙权心里越发地失望。
    你这般模样,如何当大吴的天子?
    我们孙家,真要是交到你手里,怕是要被江东这些世家大族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孙权闭上眼,有些疲惫地说了一句。
    原本应当是静养,偏偏又发了这么久的火,让孙权委实有些支撑不住。
    太子一听,连忙上前,想要扶起王夫人。
    倒是王夫人,怎么说也是跟了孙权这么多年。
    步夫人去世之后,潘夫人入宫之前,她可是最受宠爱。
    此时听出了孙权的话外之音,推开孙和的手,膝行上前,连连叩首:
    “陛下,陛下,妾没有管教好太子,是妾的错。太子年纪太小,有些事情,不知轻重,还望陛下再给他一次机会。”
    孙权闭目不语,犹如睡着了一般。
    一直没有开口的全公主,这个时候迈步走到前面,挡住王夫人,冷漠地说道:
    “太子,陛下已经累了,需要休息,还不快扶着你的阿母下去?”
    太子狠狠地瞪了全公主一眼,上前想要再次扶起母亲。
    王夫人再一次甩开他的手,继续跪在那里苦苦哀求:
    “陛下,妾求求你,就再给太子一次机会吧?”
    看到孙权没有睁眼的意思,她又急急地去拉太子的手,焦急地说道:
    “快,太子,你也向陛下认错,快。”
    说着,又去扯他袖子,想要拉他跪下来。
    太子才至弱冠,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若是没有全公主在这里,说不得,他就听话地跪下来了。
    但全公主站在前面,他这个时候跪下来,岂不是要跪她?
    全公主与王夫人积怨已久,太子与全公主的关系,自然也是恶劣无比。
    堂堂太子,要跪这个女人?
    但见孙和执拗地站在那里,大声道:
    “母亲,陛下这只是一时受了蒙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日后清浊自分,陛下定会看个明白。”
    全公主轻轻一笑,伸手道:
    “太子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日后清浊自分,夫人,请吧?”
    孙权一直没有说话。
    王夫人没有去看全公主,眼中的哀求渐渐变成了绝望,最后有如行尸走肉般地被太子扶了出去。
    回到居住,太子令人服侍王夫人更衣后,又令侍医给额头的伤口敷了药,这才有些担心地问道:
    “阿母,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紧?”
    王夫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击到了,愣愣地一直没有说话。
    太子看到母亲这个模样,不禁又是心痛又是恼怒:
    “那个贱婢,竟敢在陛”
    一直像是被抽掉魂魄的王夫人,一听到“陛下”二字,身子就是一个激灵。
    这个时候,她仿佛才回过魂来,看太子正侍立在身边,连忙抓住他的手,焦虑地说道:
    “汝为何在这里?不是在太庙?”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
    “阿母莫不是忘了,正是陛下把孩儿召回来的。”
    “把你召回来,又没有说不让你回去祭祀太庙!”
    王夫人又气又急,“祭祀太庙的仪仗未撤,陛下只要没有另派他人,那你就应该赶快回去。”
    太子一愣。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转头看看外面,脸色就是大变:
    “糟糕,吉时已过。”
    王夫人气得大骂:“竖子!”
    太子摇头苦笑,解释道:
    “阿母,就算我没有耽搁,只怕从陛下那里回来后,也赶不上了。”
    他在张府呆了一个多时辰,再被召回宫里斥责一番,吉时早就过去了。
    王夫人听到太子这么一说,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再想起前番见陛下时的情景,不禁忧惧交加:
    “这两年来,陛下对我渐生疏远之心,我恩宠不再,如今再被人进了馋言,只怕以后要被陛下所恶。”
    太子安慰道:
    “阿母何须担心?你可是我的母亲,只要我一天是大吴的太子,你就一天是太子之母。”
    “陛下就算是再怎么不喜欢你,想来也不会对你如何。”
    王夫人闻言,却更是忧虑:
    “我所虑者,也正是这一点。如今陛下迟迟不让鲁王迁出宫外,谁知道陛下心里是什么意思?”
    “日后你侍奉陛下,须得小心谨慎,不得再像今日这般,惹陛下生气。”
    孙和点头应下,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这才让王夫人在忧心忡忡中勉强睡去。
    此时寒气未消,王夫人从孙权那里回来时,失魂落魄之下,被寒邪侵体。
    受了惊吓,又一直心有忧惧,精神难继,寒邪难去。
    这一病之下,竟是日渐沉重。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陛下鉴于太子与鲁王不和,两人的宾客互相攻讦不止,下令二人禁止与外朝官员往来,专心读书。
    王夫人得知后,心中忧惧更甚:
    “宣太子(即孙登)在时,不但能领军,还经常与诸将臣往来,以习治国。”
    “今陛下不让太子与官员往来,岂非不把他当太子看待?”
    病重之下,又忧惧不去,徒耗精神,王夫人竟是一病不起,很快就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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