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转三度!左转三度!”楼船都尉紧紧盯着前面斗舰上的旗帜,厉声大喝。
“右满轮!右满轮!都给老子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千万不能软。”舱中的右司马一边喊着,一边卷起袖子,挤到桨手中间,用力踩动厚重的轮叶,轮叶带着一抱粗的轴快速旋转,舱外的轮桨飞旋,击得水花四溅。
楼船缓缓向左调整方向,艰难地向前,巨大的船体被激流冲得摇摇晃晃。
斗舰上的观察手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楼船,看着楼船方向到位,用力挥动绿色旗帜。
楼船上战鼓雷鸣,八只轮桨全速运转,推动着轮船缓缓向前。
孙策端坐在楼船上,双腿微分,稳稳的站住,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将黄月英圈在臂弯中,固定在身前。黄月英却神情轻松,一边和秦罗说话,一边紧紧盯着水中的礁石,眼神闪烁不定。
秦罗穿着羊皮制成的救生衣,被四个羽林女卫紧紧的围着,看起来有些紧张。她虽然研究战船多年,也经常参与试船,还是被长江的急流吓住了。
长江三峡,西陵峡最险,果然名不虚传。从夷陵出发,一路上经过了不少险滩,一个比一个险。眼前这个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珍珠滩,河中间有数十圆形礁石,在水中若险若现,就像一串珍珠。一旦船只偏离了航向,随时可能撞上礁石而沉没。
孙策乘坐的楼船体量大,即使有八只巨大的轮桨也没有足够的速度来抵抗急流。为了安全起见,孙策将不相干的人全部赶到了别的船上,尽可能减轻船的自重,又用四艘战船在前面牵引,这才勉强前行。
即使如此,船腹还是不时刮到礁石,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呻吟。
孙策本不想来,但他不能不来。
在吕范、张燕在夷水进展缓慢,不如预期的时候,长江战场也遇到了麻烦。经过大半个月的试航,麋芳等人算是领教了西陵峡的厉害,每一次经过都像是走鬼门关,就算是那些在海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士卒都不敢再夸口。比起海上的风浪,长江中的急流、险滩更考验他们的操舟能力。
几乎每一次经过都会有船只受损,前后损失了上百人。如果不是有救生衣,损失还会更大。
相比于陆战,水战的凶险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旦落水,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在咆哮的江水中,水性再好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天由命。
适应了水情只是第一步。几个城易守难攻,如果不能将大型攻城器械运上去,仅凭步卒蚁附登城,伤亡将非常可观。如果围而不攻,势必又将旷日持久。一旦进入夏季,长江进入暴雨季,随时可能会有洪水,形势会更加不利。
孙策知道长江汛期的厉害,也想抢在汛期来临之前取得一定的进展,这才亲自试航,并带上了黄月英、秦罗两个皇家木学堂大匠,希望她们能实地考察一下,找出解决之道。
即使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孙策还是有些后悔,不该将黄月英、秦罗安排在这艘船上。万一出了事,大吴的造船业就真的塌了半边天。
战鼓声雷鸣,在四艘战船的全力牵引下,楼船总算有惊无险的经过了珍珠滩。
孙策松开手,悄悄地吁了一口气。黄月英含笑瞥了他一眼,转身和秦罗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秦罗一边听一边点头,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钦佩。
“还是妹妹聪明,这么快就想出了办法。”
“也没有啦。”黄月英嘻嘻一笑。“运气好而已。”
听说黄月英想出了办法,孙策也很兴奋,顾不得天子尊严,连忙追问。黄月英谦虚了几句,把方案说了一遍。
从这次航行的体验来看,大型战船不用牵引,仅凭自身的动力根本不可能逆水而行。用战船牵引是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战船本身也要抵抗水流,能够提供的牵引力非常有限。
如果战船是固定的,就像水中的那些礁石,不怕水流冲击,岂不是可以将所有的动力都用来牵引楼船?
黄月英的方案就是在礁石上建几个大型的绞轮,利用水流的冲击力带动绞轮,再带动绞轮上的绳索,牵引楼船。因为绞轮是固定的,可以尽可能的做得大一些,以提供足够的牵引力。如果必要,还可以加上人力、畜力,总之可调整的空间很大。
虽然还没测试,但孙策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至少比用纤夫或者战船牵引更有效。
“大匠就是大匠!”孙策挑起了大拇指。看来这次带她们来是对的。
有了解决办法,所有人的心情都好了很多,桨手们经过休息,再次加速,向秭归城而去。
——
孙策看过地图,也听潘华介绍过,秭归县城和丹阳城离得不远,但直到他亲眼看到两座城,才知道这两座城靠得有多近。
两座城之间只隔着一道亭下溪。
虽说名字叫溪,但亭下溪一点也不窄,就是一条大河,水流也挺急。
可想而知,随着夏天到来,这亭下溪就是一道小江。
亭下溪与长江也有些不同,那就是更不适合大型战船驶入。
在长江南岸,与丹阳城相对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城。这座城虽然不大,地势却极险,两侧都是溪水,背山面江,易守难攻。
站在楼船上,孙策能看到城上的蜀军战旗,甚至能感觉到蜀军的好奇心。他忽然心中一动,命人将楼船靠近南岸,就近看看城上的蜀军将士。
楼船转向,缓缓向南岸靠去。为了减轻自重,船上只有桨手,除了十几个水性特别好的虎士和羽林女卫和必备的传令兵、旗手,几乎没有一个甲士,所以楼船上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杀气。
赶过来护航的几艘战舰就不同了。麋芳知道孙策的楼船上没什么兵力,生怕孙策出事,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同时打旗号,恳请孙策不要靠得太近。城上很可能有守城弩这样的远射武器,万一哪个蜀军将士热血上头,来上几箭,孙策就可危险了。
孙策能理解麋芳的心情,也没有靠得太近。他看清了城上的将旗,不免有些好奇。
将旗上有个沈字。
他记得甘宁说过,甘宁在刘璋麾下时,有个朋友叫沈弥,两人关系不错。后来甘宁归附,沈弥留在益州,后来又跟了曹操,但仕途不怎么顺利,这几年默默无闻。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太相信这座无名小城的守将会是沈弥。
这座城太小了,守将最多是个校尉,沈弥混得再差,也不至于是个校尉吧。
十年前,他就是校尉了。
孙策看了一会儿,便命楼船返回,向江北的大营而去。半路上,他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孙权。登上楼船,看到孙策无恙,孙权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万一城上射箭,伤着陛下,奈天下何?”
孙策笑眯眯地看着孙权。“你知道那城上的守将是谁吗?”
“沈弥。”
孙策很惊讶。“真是他?”
“陛下一定是觉得他身为益州宿将,不该如此职卑位轻吧?”
孙策点点头,却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孙权。
“臣听说他是被甘宁连累的。他和甘宁交好,甘宁归吴,可能和他还有过联系,忠心可虑,所以一直没有重用他。这次派他镇守小城就是排挤他。这样的城通常由一个都尉镇守就够了,哪里用得着校尉。”
“那是不是说有劝降的机会?”
孙权愣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陛下,何必多些一举。此城虽险固,但城中兵力太小,不足以影响我军作战。沈弥虽受排挤,仕途不畅,但他的家人都在成都,岂敢轻易投降?”
“这也不一定。”孙策笑笑。
孙权疑惑地看着孙策,孙策却没有再说,转而说起了黄月英的构想。孙权听了,也很兴奋。如果能解决大型楼船逆水而上的问题,投石机、重弩等武器就可以参与攻城,破城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他也不会顿兵坚城之下。
虽说他现在还没有败,可是取胜的机会也很渺茫。如果孙策要履行当初的约定,随时可以赶他回长沙。
吴军大营在秭归县城西。这是一段相对宽阔、平缓的江面,在群山之中出现了一块盆地,秭归县最好的耕地就在这里,用来扎营自然是绰绰有余。扎下大营,虽然没有攻城,却等于切断了城中蜀军与外界的联络。以目前的形势而言,除非曹操亲自率部来援,否则没人有打破吴军封锁的实力。
楼船驶入深溪(今香溪河),朱桓与诸将在码头相迎,引孙策入营。
“如何?”孙策一边走,一边和朱桓、麋芳交谈,询问这几天的感受。
“峡江之险,名不虚传。”朱桓感慨道:“天地之力,不可等闲视之。臣今天算是明白了。”
麋芳也附和了两句。“臣也有此感。江中行船,竟比海中行船更难。换作以前,臣是绝不相信的。”
孙策摆摆手,将急着表现的朱桓推在一旁,叫过陈矫。
“季弼,这几天辛苦吧?”
陈矫微微一笑。“臣与二位君侯想法不同。如果非要在海上与江上选择一样,臣宁愿在江上。”
“为何?”
“江上风景好。”陈矫伸手一指,又道:“循此溪而上,不过一日水程,便是屈大夫旧居,还有祭祀他姊姊女媭的庙。若非战时,臣说不得便要访古去了。哪像是在海上,行上几日也看不到一块陆地,渔民都看不到一个,更别说屈大夫这样的前贤了。”
孙策大笑。“军旅劳累,季弼还有心情访古,看来精神甚佳。屈大夫旧居、女媭庙是当地百姓说的?”
“陛下所言极是。当地百姓除了知道屈大夫旧居、女媭庙,还知道不少其他故事,都是臣以前不知道的。依臣看来,这峡江的上古史足以和三代相比,只是之前注意的人太少,说楚人是蛮夷真是自大了。”
孙策打量了陈矫两眼,颇有些意外。陈矫是典型的中原读书人,仕途又顺利,眼界一向很高,尊崇屈原还说得过去,如此看重巴楚文化,甚至要破除楚人是蛮夷的旧说,实在不容易。
孙策和陈矫深聊了几句。陈矫兴致很浓,指着远处说道:“我听当地的百姓说,由此向西北行五六十里,有一座峡谷,崖壁上有许多悬棺,都是古人所遗。丧礼乃是大礼,能如此慎重的对待丧事,且将棺木吊到那么高的山崖上,想必他们的木学不差,绝非茹毛饮血的蛮夷。”
孙策大笑。“季弼,你能如此想,实在不容易。朕考你一个问题吧。若能答得上来,记你一功。”他转身又问朱桓等人说道:“你们也一样,答上来,记一功,另赏御酒一石。”
朱桓等人面面相觑,连连推辞。孙权却问道:“陛下,为何同样的问题,陈军师只记一功,臣等却可以另赏御酒一石?”
“这个你可以慢慢想。”孙策转头看着陈矫。“季弼这么关心当地事务,一定知道附近有不少盐井。”
“是,本地还不算多,最好最大的盐井都在江州一带。”陈矫随即又说道:“陛下是想问,为什么山地会有盐井么?”
“看样子,季弼已经知道了?”
陈矫笑道:“陛下,这个问题臣就不答了,还是留给几位君侯吧。他们记功,臣跟着喝几杯御酒。”
麋芳挤了过来,悄悄的问道:“季弼,这是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一石御酒全归你。”
“我若是告诉你,就失了陛下赐酒的本意。”陈矫拱拱手。“君侯,你还是自己想吧,不难的,尤其是对君侯而言。”
麋芳翻了个白眼,悻悻地走开了。
见麋芳碰了软钉子,朱桓摸摸鼻子,没吭声。孙权挠着头,想了一会,突然说道:“陛下,这片山不会曾经是海吧?”
“为什么这么说?”孙策笑道。
“呃……陈军师说,麋君侯应该能猜得出。臣想着,麋君侯以前是海中的水师,又是做海盐生意的,这盐大多来自海中,或许这里也曾经是海。”
麋芳如梦初醒,一拍手,大叫道:“没错。臣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叫麻姑的神女说过,沧海可以变桑田。沧海既然能变桑田,自然也可以变成大山。陛下,臣这酒算是稳了吧?”
孙策笑笑。“等你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一个故事岂能当证据?”
“证……据?”这下子,不仅麋芳、孙权傻眼了,就连陈矫都迟疑起来。
“当然,什么事都要有证据,否则就只是猜想。”孙策大步向前走去。“朕的御酒岂是那么好喝的?”
——
孙策巡视了大营,对大营的部署很满意,尤其是孙权的营垒。
虽然只有一千五百人,分作水陆两垒,孙权的大营扎得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站在孙权的大营里,孙策甚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名的感慨万千。
孙权的大营布局明显有孙坚的影子。当年孙策初学用兵,就是跟着孙坚出征襄阳,由孙坚手把手的教如何扎营,如何行军,如何战斗,如何撤退,一件件巨细靡遗。
这都是孙坚十几年的战斗积累的宝贵经验,千金难求。
若非如此,他很难想象几个月后能击退曹操,又战胜徐荣,守住南阳,也自然没有他今天的这一切。
他欠孙坚的太多,也正因为如此,才对孙权一忍再忍。
他希望孙权有一天能醒悟,能知足,安心做长沙王,让他不愧对孙坚,不破坏手足之情。
正当孙策沉思时,有人来报,沮授、郭嘉等人乘其他战船赶来了。孙策看了孙权一眼。“仲谋,去迎一迎几位祭酒吧。”
孙权喜出望外,躬身领命,匆匆去了。
孙策在朱桓、麋芳的陪同下,向下一个大营走去。
与孙权的大营相邻的是贾逵的大营。孙策一边走一边询问相关事宜,贾逵一一作答。贾逵只比孙策大一步,不过看起来更加老成,话不多,言简义赅,但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
“听说你的兵法是令大父所授?”
“是。”
“眼前这形势,可有破解之道?”孙策站住,环顾四周。
朱桓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一双眼睛盯着贾逵不放。他多次向孙策推荐贾逵,孙策现在考校贾逵,如果贾逵的回答不能让孙策满意,那他的推荐就有过誉之嫌。如果贾逵的回答让孙策满意,不仅贾逵本人得到机会,他这个推荐人也跟着受益。既有识人之明,也有举才之功。
贾逵沉吟了片刻,躬身施礼。“臣昧死敢言,秭归虽险固,却非逆蜀必守之城,克之不难。只是伤亡会大一些,就看陛下舍不舍得。慈不掌兵,爱惜将士固然是美德,然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法正此举,不过是因人设计,试探陛下决心罢了。”
“仔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