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逢集,两宗热闹本要好好闹一闹的,却不想吕氏叫杜氏闹了个没脸,连带着牵扯了与她一班的其余几家妇人,便不愿多留,一过午就嚷嚷头疼各自回去了。
陈氏有个大郎陈环,正是当初小王氏上门大闹时,家中小妾所生的那一胎。因为是家里企盼已久的头一个儿子,自是娇惯养大的。不幸的是,他母亲是个妾,他爹虽不着调,在妻妾上头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不肯以妾为妻,在元配王氏死后三年,又续弦吕氏。
吕氏到了陈家,与众小妾一通乱斗,其中陈环生母仗着生了个儿子很是不服管,吕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寻了个错处将陈环生母给置死了。这却惹怒了陈贺成,与吕氏整日里吵吵闹闹了好几年也没消停,直到陈环十岁上,吕氏给陈贺成生了个儿子,两人才消停下来。
陈贺成年纪也大了,对家里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吕氏只要不过分,他也不管,心里倒有几分怀念元配王氏的好来了。不过,吕氏生气也没办法作践王氏的儿女,王氏四个女儿,小王氏虽只养了王幼姜一个,却是一再插手其他三个外甥女的婚事。
也是小王氏彪悍,三个姑娘没有舅家,姨妈也是顶事的,且小王氏有半戟山为倚仗,但凡吕氏说的人家她不满意了,就要去闹,吕氏只敢跟家里妾室耍横,对待小王氏这等有名的泼妇却不得不认怂,也有些速速打发了这些赔钱女儿的心思,便对付着过了。只是小王氏这一闹,倒显得她可怜,也博得了些同情。
女儿事小,儿子却是不能容的,陈环为长子,幼时又多娇惯,连陈贺成都高看他一眼,吕氏一直拿他没办法,想折腾他吧,有陈贺成护着。陈环又知道母亲是被吕氏打死的,更是恨吕氏,表面上恭敬,暗地里没少惹事,待吕氏有子后,更是明里暗里欺负弟弟,吕氏抓不着把柄,只恨自己儿子年纪小不争气,陈二郎便夹在母兄之间,养成了个懦弱性子。
今日吕氏丢了个大脸,陈环十分快意,见吕氏要走,他也不跟着,只道:“我与县学里的伙伴还有些话要说。”
吕氏懒得管他,带着人回去了,陈环便与何郎等一起喝酒。
何郎还挤眉弄眼地道:“咱们重阳时看见一个漂亮小娘子,你可还记得?”
陈环眼睛都亮了,问道:“你见着她了?在何处?”
何郎道:“我看她奴仆众多,车马华丽,打这道上走过去了,不好跟过去探看,却想在这路上等一等的,许能碰见她回程。”
陈环大喜:“好兄弟!”
何郎噗嗤一笑:“我可没说是为你,我自己也想等哩。”
何郎家世不比他差,还生了一双风流桃花眼,也很是招女人喜爱,陈环怕他作乱,连忙掏钱,他爹对他十分好,体现在零用钱很多这一点上:“好兄弟,我请你吃酒!你不知,那美人儿真是我的心头肉,你总不好剜了我的肉去!”
何郎得了钱,也愿许他个人情,告诉了他庄尧车马的样子:“他们家的车样式古朴华美,车辕上还洒满了荠菜与兰芷,远远地就能闻着香味儿扑鼻了呢。”又装模作样道:“兄弟如手足,女人,衣服尔,你可别忘了弟弟我。”
“那是自然。”陈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边往路边顾盼,生怕美人儿来了,何郎还没走。
小王氏有罗绮苍莩陪着,庄尧放心地带阿冉去拜访褚云驰了,不想褚云驰正在打发醉鬼曹猛,不方便见,只得悻悻带阿冉回来。
一看自家这里,邱老先生,裴景与楚玄,三个醉鬼也不像个样子了。庄尧挑挑眉,招呼人将他们仨塞车里,打包了小王氏罗绮与苍莩,准备回山,那一边褚云驰收拾了曹猛一顿,也要走。
庄尧正巧把车停在褚云驰他们的车后,便过去请褚云驰先走,褚云驰倒不在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还想礼让一番,不想曹猛突然见着阿冉又开始发疯——无他,想京里的老婆儿子了,他走时儿子和阿冉一般大,到如今也不知儿子长什么样了,一通大哭,弄得阿冉也要哭了,褚云驰心疼学生,把曹猛拉开,便示意庄尧:“你们快上车。”
庄尧见他一个世家公子,一县长官,叫自己的主簿给难住了,感激之余没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当着阿冉的面儿嘲笑他先生不太好,便扭脸上车了。
褚云驰本来看着她笑自己,还有些不喜,却见她一忽儿低下头扭过脸去,三月春光好,庄尧将一身春装穿得很有些婆娑之态,也未施妆扮,微微低头,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来。褚云驰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斜倚梅树的模样蓦然闯进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想起方才她拉楚玄的手来,心下一阵不快。便拉起曹猛扔给仆役,自己也登了车。
车里有晾好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两杯,略平缓了些。手里一卷书简看了三行,忽地扔到了地上,倚在垫子上缓缓出了口气。
却说道旁陈环带着个小仆苦等,因庄尧所处位置偏远,等她到时,别人家早都散了,陈环坐在人家茶亭,一壶茶都喝得快成白水了,店家还不敢轰走他。陈家大公子,陈贺成的心头肉,他们家嫡子都叫他欺负了,谁敢惹他?
左等右等,陈环喝水喝多了上了好几次茅房,小仆也是辛苦,又不敢走,只问:“大郎,那小娘子会不会不来了?”
陈环骂道:“给我等着!就是天黑我也等!”
倒是没叫他等到天黑,不过日头西斜了,一行车马才慢悠悠地驶出来,车马制式大气厚重,车辕上堆着些荠花与香兰。
“来了来了!”小仆戳了戳快要睡着的陈环,“我看前面那车,便是如何郎所描述的一般模样,这香气真是浓郁!想必是那小娘子的车架,啧啧,好大的排场,也不知是谁家……”
陈环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是谁家的,只知道生的十分秀美端方,便道:“管他谁家的呢,这宁远县能越过咱们家去?也就吕氏那泼妇,能叫个村里的老太太给打了脸。”
陈杨何吕自从杨氏衰落,确实是陈氏当大哥,杜氏的势力范围在郡府,没那个见识的人,还不一定能有机会认识呢。陈环就是没机会的人之一,才敢如此说。
小仆听了竟也觉得有道理,又问:“大郎可要问了那小娘子姓名,讨了来做娘子么?”
陈环倒没想得那么远,他只觉得,与个小娘子有些风流韵事,也不枉自己是个才子。听小仆这么一说,一拍大腿:“对!这小娘子生的好,车马又华丽,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我若娶了这么个娘子,也能叫那老泼妇好看!”
“可家里那位……能允了吗?”小仆不像陈环,敢跟吕氏对着干,他十分惧怕吕氏。
“自有我爹。”陈环却不在乎,笃定地道。
正说着,车马已经近了。一看那样式,却是古朴典雅,车辕堆满鲜花,陈环连忙从茶亭里蹿出去。
他头上还歪歪斜斜别了一束荠菜花,突然拦在了道路正中,惊得正在打盹儿的车夫一个激灵,坐在车辕上看顾的一个半老仆役也吓了一跳,看见个二流子自作风流状别着朵花儿蹦出来,面上没说心里就不喜了,什么玩意儿敢在这拦路?
陈环还犹自不知,抖一抖衣袖,行了个礼,自以为十分潇洒搭讪道:“如此春光,娘子如何行色匆匆?”
半老仆役一愣,当即虎下脸来:“大胆狂徒,何以路旁滋事!”
这老仆还真说对了,陈环确实是个狂徒,也丝毫不畏惧这老仆,还施施然一辑道:“并非路旁滋事也,是我与车内娘子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偶遇,便欲一见。”又拆下头上荠花,道,“若不得见,我且有一支香花,欲赠与娘子……”
庄尧今日并未喝多少酒,是以比楚玄那个三个醉鬼都清醒些,楚玄等被丢在后头车里,睡得不省人事,倒是安静。苍莩抱走了阿冉,阿冉困了要午睡,不想瞌睡还传染,苍莩也困了。
庄尧与罗绮两个人在一辆车里,卢大派人来汇报了今日的情况,罗绮还说:“口碑需经营。”庄尧心里有事,还想着小王氏和裴景,又由裴景的身世想到了褚云驰,裴景与小王氏成了也好,小王氏不喜裴景也好,褚云驰应当都不会插手。至于她如何这般肯定,她自己也有些莫名。念起这个人,庄尧总觉得心里絮絮的,有些微妙。
罗绮还在旁边问:“不知县里的局面怎么打开?得罪了些大户,也是不好……大王?”
发现庄尧在走神,罗绮嗔怪了一句,“可是饮多了?”
庄尧喃喃了一句:“褚云驰。”
罗绮吓了一跳:“大王说什么?”
“啊?”庄尧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了?”
“你说褚……”
“呸呸呸!”庄尧挥了挥手,“喝多了,舌头不好使。”
罗绮沉默了半晌,才道:“大王切莫再与褚令生事才是,毕竟是一县长官。”
庄尧见她没多想,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知道啦,知道啦。”
罗绮被她笑得发毛,总觉得她憋着什么坏,心想有空了得好好劝劝才行。左右也是没往别的地方上想。
忽地车停了,罗绮还问呢:“怎地停了?”
庄尧更直接,一手推开了木格车窗,看见前面的车马也停了,有个年轻人正在那辆车旁说着什么,他脑袋上还别了一朵荠花,本来生的模样还不错,不知为何簪了这花就显得十分猥琐起来,于是奇道:“前面不是褚云驰的车吗?怎么叫个男子拦住了?打官司告状的?”
罗绮见她好奇,便对车夫道:“去打听打听。”
又见庄尧掀开车窗的样子不太矜持,啪地替她把车窗关上了,庄尧还想抗议一下,见罗绮瞪着她,便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家里有个规矩严的管家真是又高兴又惆怅。
她推窗只有短短一会儿,陈环眼睛却很尖,后头那辆车里的,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吗?于是急匆匆对眼前的老仆道:“抱歉,认错了。”
老仆被他这一通莫名其妙的折腾弄得有些火气,便道:“你究竟是何人!说明白了再走!”
陈环自诩礼仪周全,又见美人儿一时跑不了,便忍耐着解释:“我乃陈氏子,名环,”他这话说得十分矜持骄傲,又指庄尧,“我要寻的小娘子正在后车,方才认错了,多有叨扰。”
老仆冷笑一声,道:“陈氏?你父陈贺成?”
陈环听一个老仆直呼他爹的名字,也有些不喜,板着脸道:“正是。”
忽地车里传出一个不高却很清晰的声音:“拦下他。”
一刹间,不用老仆动手,几个衙役一拥而上,扭住了陈环。
那声音又道:“刘二,押着他回县衙。”
老仆哎了一声,呵呵一笑:“走吧,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