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原本也不喜与农妇共处一室,然而当她也被归为农妇的时候,就暴怒了,也不愧是德高望重,说话十分有技巧:“没有村人耕种,哪得衣食?如今村人便连胭脂也搽不得了?”
这话说得太狠,且还是杜老太太说的,很快就传开了,感谢赶集的各村村民,顿时演变成好几个版本,有说吕氏瞧不起村民的,有说吕氏暴发户以前总干坏事的,还有造谣吕家胭脂烂脸的,说吕氏长得丑才不想让别人搽胭脂的……庄尧听到的时候,十分震惊,这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的?
她还不知道自家摊子出了名。
卢大并不笨,只是思维固化了些,见势头倒向自家,当然不浪费机会。他在山里让药农种药,春季草长莺飞,竟生出些香气浓郁的野兰来,是别处没有的,派人去跟杜氏老太太送去,兼解释一二:“我们的货物皆是山上产出,自家内坊制成。今上巳佳日,又有大桥初成,特拿出来些内坊产出来与乡亲同庆的。”
又给别家下绊子:“县中商铺,必有好物产,许是今日没拿出来罢了,还望老夫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人家为什么不拿出好东西来给你?当然是因为看不起你。这话一说,顿时有人附和,某个做过役夫的便道:“没错,他们那酒,有一股馊味儿!裴郎君请我们喝过的酒,却是没有的,可见拿出来的不是好酒!”
又有闻过“半戟冬泉”的村民附和:“还是半戟山的好哩,说是山上清泉酿的,就是不一样。且他们的都是散酒,半戟山的还有罐子哩。”
这是扯淡了,别人家也有罐子,但是装罐子的都是好酒,没拿出来而已。只不过去年褚云驰将百姓的苛捐杂税减了,大家日子好了,喝得起好酒吃得起好肉,舍得给妻女买胭脂簪环了而已。往年有口酒,谁管它馊了没。
于是渐渐从女人之间胭脂的争论,变成了城里人看不起沟里人的争论了。卢大也怕闹大了,便开了十坛酒,请大家不要吵了,今天过节,这些酒白送,喝吧。于是舆论一边倒变成了半戟山好啊半戟山真好。
当然喝酒的不止是村民,还有县里一些百姓,要知道四姓乡绅对寻常百姓也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听人家挖出来说“吕氏的爷爷也是个种地的”这样的笑话,也是解气,是以也没跟村民争执什么城里好还是村里好的话。渐渐变成“一起喝个酒,大家都是好朋友”了。
上巳佳节,京里临水欢宴,多有丝竹助兴。褚云驰愿意有个亲民官的名声,却不见得愿意跟大家一起闹哄,于是择了一处安静场所自饮自乐,功曹们都放了假,碰上县令来敬一杯酒,也回去跟家人相聚了。只有曹猛跟在褚云驰身边,对着山下热闹横挑鼻子竖挑眼。
倒霉的是给半戟山,今年又挨着褚云驰了。因为选地址的是罗绮,她的想法与褚云驰总能碰上,倒不是看不起县里这些暴发户,主要是庄尧一出面就容易惹是非,小王氏这些年被谣言传得也很不堪,自是不愿意跟那些贵妇一处,被庄尧给请过来了。
因为楚玄来了,便请了邱老先生,裴景也不请自来,楚玄敬重他,也给他置了席位。狮虎山围小王氏家宅一事,倒叫裴景与小王氏亲近了不少。尤其裴景这个老奸巨猾的,跟楚玄打听过了小王氏目前单身,还手撕过陈贺成,裴景与常人想法不一样,他心下又是同情又是感动,这得是对养女多深情啊,母女连心什么的太让人感动了,又招惹得他差点哭出来,往后见了小王氏便有些别扭。彼此见面,必先提前整理衣饰,问了楚玄一遍又一遍:“今日我衣衫可还得体?鞋子是不是旧了?”把个楚玄要烦死了。
小王氏年纪渐长,脾气也柔和了许多,要是早年有个大她近十岁的大叔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估计她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现在只是有些不喜而已,偷偷向女儿告状:“我看那个裴郎君,像是个轻浮之人。”
小王氏说他轻浮,是有原因的。她认为,京中将作,怎么也是个体面的公务员吧,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没有家小?你有妻儿还来撩我,想死吧?你这是调戏,长得帅也不行!
庄尧也不知道啊,本来对裴景印象还不错的,一听他欺负小王氏,顿时叫人把楚玄叫过来了,这种事不好当着小王氏与诸侍女的面说,便拉着楚玄到帐外,临着河水淙淙,板着脸道:“你可知道那个裴景,安得什么心?”
楚玄一愣,磕巴道:“阿姐,你,你都看出来了?”
“何止我!连阿娘都看出来了!”
楚玄心里还是敬重裴景,有心帮他一把,便问:“那,那王伯母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庄尧没好气地道,“你去劝劝他,闲着无聊就把家人接来,也好管束管束他!”
楚玄苦哈哈地道:“我虽不知这裴郎君做错了什么,他却是没个能管束的人的……”
庄尧还以为他就是个天生流氓,没人管得了呢,便道:“这是什么意思,还得我们半戟山管束他不成?”
楚玄一挠头:“要是伯母愿意管束他……倒是可以请邱老先生做媒……”
庄尧气得不行,一把拍在楚玄后背上:“胡说八道什么呢?他放着京中妻儿不接,招惹我阿娘算什么东西!做媒?我阿娘还能去做妾?”
楚玄至此才反应过来,这是误会了啊,边躲边解释:“阿姐,阿姐别生气啊,裴先生未曾婚娶过啊!”
庄尧听得这句,顿时愣了一下,下意识还抽了楚玄肩膀一下子:“什么?”
楚玄叹了口气,道:“裴先生不是个坏人哪……”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庄尧顿时觉得尴尬起来,这两人说岔了,还驴唇马嘴对了半天,不由恼羞成怒:“不早说!”
“是是是,都怪我。”楚玄也知道师姐尴尬了,只能道歉。
庄尧心情还未平复,也不好进去,便与楚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楚玄道:“伯母真看不上裴郎君?”
庄尧哼哼两声:“那我得问问,叫他这几日老实点儿,别没事去我阿娘那里招摇。”
“行行行。”
褚云驰已经听到半戟山出了风头的事了,小仆打听回来跟曹猛一说,曹猛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又道:“可真是热闹。亏得半戟山会做事,没闹大了,不然还得咱们收拾了。哎,我看半戟山那小娘子也出来游玩,便在咱们旁边呢,邱老先生也真是的,不过来饮酒,跟裴先生一道跑人家那边儿去了。”
褚云驰勾一勾嘴角,不做评价。不多时有半戟山的仆从给送来了半戟冬酒,还有一捧香气扑鼻的兰花,褚云驰还笑道:“可别是那日的药酒。”
曹猛不知其中缘故,还问:“什么药酒?”
褚云驰却是不答了,径自开了酒坛,一股子清冽味道扑面而来,这酒果然香气浓郁。曹猛这二年为褚云驰担惊受怕,尤其年前又叫狮虎山一吓,真是太久没松快了,喝上酒就开始唠唠叨叨地,有要哭诉的架势。
褚云驰一开始还将就他,后来实在忍不了他念叨,便抽身走了。一看不远处河边正站着一对儿男女,男的是楚玄,女的看衣饰身量,像是庄尧。两人站得倒不是很近,彼此间的气氛也算坦荡,褚云驰手里还握着个酒盏,想要不要打个招呼,谢谢人家的酒。楚玄忽地抬头,似看见他了。
他便对楚玄一笑,不想楚玄头又低下去了。褚云驰被晾在那儿,颇有些尴尬。又见楚玄把手伸过去,低着头也不知说什么,庄尧便拉起他的手来。褚云驰晃了晃酒杯,不自知地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要知楚玄跟庄尧说了什么,须得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形。
两人说了半天小王氏和裴景的八卦,庄尧得知裴景十分中意小王氏,也不肯松口:“得我阿娘看上他才行,不许胡闹,不许逼迫,不然我定会找他算账。”
楚玄抽了抽嘴角没敢吱声。
春日里有风,楚玄的眼睛总做细致活,颇有些脆弱,庄尧便撺掇他预防近视:“多看看远处。”
楚玄听话抬头,一阵风吹过,眼睛哗哗流泪,连忙把头低下了,压根儿没看到远处的褚云驰。
庄尧还问他:“哭什么?”
楚玄气得够呛:“见风流泪不行吗?春天就这样!哎,对了,阿姐。”伸出手去,“我一到春天就出疹子,你看像不像湿疹?”
庄尧抓着他的手看了看,细细碎碎一些白色小泡,奇怪道:“疼吗?”
“不疼。”
又戳了戳:“痒吗?”
“有点儿。”
庄尧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传染吗?”
楚玄气得收回手:“你这人真是!不给你看了!”
作为独生子女,没有过弟弟妹妹的庄尧看他这幅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气一气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回去叫大夫给你看看。”
两个人说了一回,便回去见小王氏了,楚玄自去安抚裴景不提。庄尧跟小王氏说了裴景的身世,小王氏也尴尬起来,庄尧十分光棍地说:“你看喜欢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就叫他老实点儿,反正有我给你养老呢。”
小王氏被她这个流氓口气吓到了,怒道:“你说什么浑话,人家是朝廷上的人,别轻举妄动!还有你,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以前事多,又有个狮虎山虎视眈眈的,我也不敢给你张罗,如今日子也好了,可要找些不错的年轻人与你相看相看?”
这回换庄尧尴尬了,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完了就跑:“阿娘,我喝醉了,我要去醒醒酒。”
气得小王氏拿杯子去砸她,等她跑没影儿了,小王氏却思量起来。那个裴景……竟然未曾婚娶?不由笑起来,还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呢。于是对裴景颇有些惺惺相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