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驰在事发当日并没有下山,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有一条胳膊折了,其他伤处也不少,且这一夜折腾,也是累得半死,阿冉受了惊吓,当时没事,事后却发起了烧来,大夫开的药方给褚云驰看过了才叫煎药,折腾完了也要后半夜了,罗绮也不叫他住到紫光台,而是在庄尧住处打扫了一间客房给他安置了。
山上警戒,许多人恐要无眠了,庄尧的住所最为安全,所有警戒以此处为重,是以放在这里最放心。
褚云驰睡着陌生的房间里,身上带着伤,又累又痛,老仆刘二守在他门外,已经迷迷糊糊地打起鼾来了,他却辗转反侧,有些难睡。一闭眼,就是荀功全提刀砍下来。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
褚云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盯着床帐背经。倒不是佛经什么的,是小时候背的一段易,那时候还不懂其意思。只是作为世家大族,褚氏也是累世穷经,父一辈子一辈,经史是必学的,小时候就背,背得多了,再理解起来也容易。许是背得久了,终于沉沉睡去。
只是他有妙法催眠,半戟山这一夜却无安眠之法。
罗绮歇不了,带人检查库房,已叫狮虎山搬出去不少,可惜没能带走,散落得到处都是,罗绮叫人收拾了改日对着单子再查,只大体看了一眼,并无多少损失。也是当时庄尧回援得快,才没叫狮虎山洗劫了。
另有部曲人家死了父兄的哭灵,罗绮开库发钱,先安抚了。其中崔老伯家也死了一个儿子,是崔四的二哥。崔老伯倒是无事,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伤心非常。庄尧处的侍女,一个受了重伤,没捱过去,一个是乱战之时当场毙亡,还有阿云,也受了些伤,还被吓得够呛,甚至都不敢独自呆着。
战后的创伤,不只是身上疼,心里的阴影也久久不能散去。罗绮经过些事,倒是没那么严重,也是身心俱疲。只有苍莩,年纪小不知害怕,且精神亢奋,恨不得把狮虎山的人抓回来全杀一遍。罗绮怕她累出毛病来,与她一处战斗的褚云驰都倒下了,她一个女孩子,这么兴奋对身体不好,被罗绮硬拖着,喂了安神汤睡了。
罗绮却还等着庄尧的消息,等不住睡着了,结果被人叫起来说,庄尧在小王氏处吐血了,又匆忙去看庄尧。
山上只留下褚云驰,知道半戟山一时也顾不上他,睡了一觉之后恢复了些精神,看王冉也无碍了,便与他的家人奴婢及几个戍卫一道下山了。
一路走下去,发觉这山上人人表情肃然,很有一股战后的伤痛感,褚云驰也是心下恻然,更不想多留一秒了。这种气氛让人很不舒服,有一种小时候过灵堂的感觉。不是怕鬼神,而是死者带来生者的伤痛,那些伤痛是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揪着人心。
亲近的人去世了,为什么要哭灵?繁缛的礼节之外,还有一条是让人发泄的,哭一哭,把心里的伤痛哭出去了,比憋着要好受。
同理,庄尧一口血吐出去,大夫也说没有什么大碍了。她既没伤着脑子,也没伤着身体,眼看着罗绮也是累得撑不住了,半戟山又一片死气沉沉的,庄尧心里不舒服,也要撑着把这一关过去。这一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褚云驰在山下忙着安抚百姓,役夫保护工事有功,都给发了赏钱好回家过年。狮虎山不讲究,袭击半戟山的同时,还洗劫了沿途一些百姓人家,也是死了不少人,褚云驰也得命人安抚。等见了曹猛,发觉他有些蔫蔫的,便随口问:“你怎么了?”
曹猛支支吾吾说了被庄尧给救了的事,代价是半戟山不找狮虎山的麻烦。褚云驰当即愣住了,手里的笔都掉到了地上。半天,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曹猛勾着头又说了一遍,褚云驰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罢了。”
半戟山,比他想的有情义得多。
曹猛却问道:“郎君,要不要请命朝廷围剿狮虎山?”
褚云驰一扬眉:“怎么,你是惦记着还人家一份人情?”
曹猛脸通红,道:“狮虎山为恶作乱,难道不该杀?”
“你急什么?”褚云驰笑了,表情却有些冷森森的:“不止狮虎山,还有灵泉县!狮虎山盘亘这些年,他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一事,褚云驰便带着曹猛去见庄尧道谢。且不止曹猛一事,虽说褚云驰为救阿冉上山,到底也是庄尧结果了荀功全,救了褚云驰一命。
因事前投了帖,庄尧抽空在正厅招待了这两人。
一场大战,倒是将宁远县衙与半戟山牢牢绑在一起了,连褚云驰的侍从,见了庄尧也不像从前般冷淡了,很是有些热络。庄尧最近十分忙累,连曹猛都吓了一跳,这个人,和当日在马上发飙的女大王是一个人吗?这瘦了好有三个尺寸吧?倒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更亮了,还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
褚云驰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曹猛上前道谢,还说了一句:“瞅着王……头领,瘦了不少啊。”
庄尧一笑:“并无大碍,劳烦挂念了。”
寒暄几句便没什么话说了,庄尧全身都透着疲惫感,只有眼睛看上去很精神,好像一直在绷着似的,褚云驰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没说话,曹猛不太擅长跟半戟山打交道,便坐不住了,起身道:“郎君,县中还有些事务,不如……”
“你们先回去吧。”
“啊?”曹猛愣住了。
“安抚村民的事还没做完,让你去看看那几家百姓如何了,下午便过去吧。”褚云驰淡淡地道。
“那不是何……”那是何功曹的事,他熟悉当地百姓,早晨就派他带人去了。还没说完就被褚云驰瞥了一眼,曹猛把话憋回去了,低头告退。
庄尧也很奇怪,褚云驰是抽什么风,要走一起走,干嘛把曹猛和一干侍从打发走了,他自己反倒留下来了?
厅内除了褚云驰与庄尧,就只剩下了罗绮与几个侍女,罗绮本来也有事务,只是县令造访不敢马虎,特地过来盯一盯。庄尧的精神头一直没恢复过来,罗绮也是看在眼里,可是什么毛病也诊断不出来,只能干着急了。此时见褚云驰留下来,罗绮顾不上身份,插了一句嘴道:“褚郎君医术了得,可能看看我家大王状况如何?”
庄尧一惊,像掩饰什么似的,扬声道:“我没事,不必了!”
说着把手往身后一藏,褚云驰却很好笑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抓过她的手号脉的意思,反而徐徐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夜不能寐?是不是吃了东西会吐?夜里惊悸,梦到一些……”
“罗绮!”庄尧听他闻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大声对罗绮道,“带她们出去!”
罗绮一怔,不敢走,褚云驰挥手道:“我与你家大王看病,你们出去吧。”
庄尧却道:“你也走!”
罗绮这下不犯傻了,似乎看出了些门道,匆忙带着侍女出去守着了。
庄尧冷着脸:“已经送客了,还不回去吗?”
褚云驰吊着一条手臂,坐在那儿不动,大有一副“你有本事把我扔出去”的姿态,只继续道:“你道是心病就病不死人么?”
庄尧如临大敌,全身戒备地看着他,褚云驰起身朝她走来,却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是不是夜里……总梦到被你杀了的人?”
庄尧听他这么说,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嘴唇都颤抖起来,褚云驰趁机探出手,按在她额头上,皱着眉道:“尚有低热。”又抓过她的手腕摸了一会儿脉:“你……究竟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庄尧在他贴近的一瞬间,一把推开他,随手拽过一个茶盘扔过去,褚云驰一下子躲闪不及,被茶盘砸在了肩上,疼得闷哼一声,口中却仍逼问道:“真是暴躁,三天没睡了?还是五天?你是不想活了?”
庄尧不说话,拎起椅子便砸,褚云驰一边躲,一边冷声追问道:“你梦到的人,可是你山上那个荀功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