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一行人拖着行李,足足走了四五日,赶在老师父寿辰前一日才到。
太平年岁,郡府里盘查不严,见了宁远崔氏的车马也没人拦,倒是一路上几个女子穿着骑装,骑着高头大马有些惹眼,有不少人远远看着,觉得新奇。
苍莩脸上不喜,对庄尧道:“这些人真是奇怪,连女子骑马都见不得。”
好在罗绮千般叮嘱,二人皆戴了帷帽,倒是略遮掩一二,没出什么乱子。
师父所居之宅院在万宁坊,离市井喧闹之所已经远了些,除了坊内集市,摊贩外,鲜少有人。虽少了些看热闹的,倒也显得冷清起来。
苍莩先感慨起来:“幼时只觉得这青石道且宽且深远,现在看来,与师姐两匹马儿并骑都有些磕碰了。”
庄尧却没出声,心里头有些难过,不知是王幼姜的,还是自己的。
车马划了一条长长的曲线,弯到一家门口儿,仍是两扇朱漆大门,却觉得有些窄小陈旧了,门房儿上的老叟听着声儿悠悠地来开了门,一见打头儿站的庄尧,揉揉眼,再揉揉眼,哎呦一声:“这可是,可是王小娘子来了?”
又一看庄尧身后的苍莩,笑道:“这才几日,苍莩也回来啦?”
庄尧看着这老人家,一副少林扫地僧的模样,略有些龙钟,眼睛却仍是很亮,也不禁笑了:“廖老伯,我等来给师父贺寿了。”
旧时人都还康健,多好。
王冉也早被抱下车,对着老伯一揖:“老人家安好。”
“……这是?”廖老伯。
“府上徒孙,王冉。”阿冉声音清脆,咬字清晰,廖老伯连忙把他扶起来,哈哈笑道:“哎呀,我真是老了,咱们家里,是有多少年没见着小孩子了。你们师父见了必高兴。”
也不让他们在门口耽搁,将他们让进门里。楚玄跟老人家挤眉弄眼,被老伯拍了一巴掌:“白白生了一副腼腆模样!”
廖老伯打发孙子去通禀内宅里的师父,可安置行李车马的就缺人了,庄尧忙道:“我让他们到后头脚门儿候着就是,等老伯腾出人手再来安置。我手底下奴仆倒是有些,使力气的地方用他们就是。”廖老伯也只得如此安排,又领着他们进去。
庄尧跟着廖老伯,偷眼打量了这宅院。有些旧了,从前练武的小校场也有些破败,路上杂草丛生,还有些开败了的蜀葵,蔫头耷脑地竖着,更添了几分荒凉。
忍不住小声儿问了句:“老伯,宾客可是明日方至?今日怎么如此安静了。”
廖老伯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哪儿还有什么宾客?咱们府上早就不收弟子了,这一路长拳也有些没落,都说一日师,终身的父,却不知,似你们能回头望一眼,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庄尧一时有些心虚,又不能埋怨自己没早点儿穿来。
楚玄也是一脸唏嘘,凑过来小声儿道:“留下几个使唤人吧……这也太冷清了。”
庄尧横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没良心了?上次叫你来你还不来。”
楚玄脸一红:“那还不是因为……算了。”
“嗯?”庄尧还待问,已经到了正房会客厅了。
王幼姜生前进这儿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还是跟着崔师伯离去,留给师父一个倔强的背影,如今看来,只觉沧桑。
左右一看,楚玄也好,苍莩也好,都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衫,错后两步立在庄尧左右。庄尧握了握拳,迈进去。光线不怎么明亮,只看见堂上坐着一男子并一妇人。
是师父没错了,那妇人的位子当是师母,但王幼姜在时,师父元配就已过世,他独自率三女一子鳏居并未续娶。也来不及多想这些,庄尧连忙率苍莩,楚玄及王冉行了大礼,山上一干兵勇也在门外行礼,师兄妹三人跪叩称师父,师母。
称师母时候,苍莩还愣了愣,一脸恍然的表情,庄尧暗暗记下,并未多说。待到王冉,便称师公,阿婆。头顶上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叫他们起来,庄尧与楚玄同时抬头,有些不敢信地看着师父。
原来不止声音,面容也苍老了许多,原先那个壮硕男子,五十岁时都不曾有白发,舞得起大刀,挑得翻车马,声如洪钟的师父,如今已经是个沧桑老人了!
众人起来后,见庄尧不动,也不敢随意动作,皆静悄悄地。师父却并无责备之意,也没有露出喜色,只神态淡然地问:“可日日打拳,练习桩法了?”
这是问庄尧等人了,她连忙低头道:“除伤病卧床不起,日日不曾偷懒。”苍莩楚玄亦应声称是。
师父点点头,因中意苍莩这个最幼的弟子,还对她多问了几句,听闻她受伤,还绷着脸狠狠训斥了一番,直到苍莩说了有五六遍“弟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师父才点点头,一指王冉:“他呢?”
王冉有样学样,道:“徒孙亦不敢偷懒。”
不想师父并非问问就算,竟起身道:“去校场。”
他一起来,师母也起来了,众人连忙让开,等他们二人出去了,忙低头跟上。等到校场,看到荒草丛生,庄尧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自有人去除草打扫。
按照师门的规矩,早起先站桩,而后长拳打上十遍,二人推手,后自择兵器玩耍。考校的时候便是打一套拳,再舞兵器,楚玄一到校场,脸就白了。三个人里,只有他最偷懒。等庄尧,苍莩练完了,师父不置一词,到楚玄时,师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忍着他划拉完了,好歹是中间没忘也没出错,师父还是没说什么,看着王冉。
王冉被褚云驰养得十分有气度,并不知道怯场,规规矩矩打了一遍拳,他还不会耍什么兵器,便射了几箭,倒也都中了。
四人都立在一旁听训,师父才点评道:“幼姜的套路自成一系,灵活多变。只是,幸好不是你教的这孩子。”声音略有些严厉,又指着苍莩,“这拳,你教得很好,只是,你若想运用得再活泛些,还要多琢磨。如你师姐一般,学她,却不能似她,皆因你们路数也不尽相同。”
又指点了苍莩几处,师母上前给苍莩摆弄了一二,庄尧这才发现,这师母竟是曾经指点过她功夫的女师父陆氏。难怪苍莩刚才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苍莩上回回来,还说奇怪,为何陆师父也在。
庄尧想了想,八成是苍莩脑子没反应过来,陆师父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苍莩竟也没想到。庄尧思及此,不由给苍莩的情商点了个根蜡。
等指点完了苍莩,只看了楚玄一眼,楚玄就连忙跪下了:“弟子,弟子……”
庄尧都不敢替他说什么,师父亲自拿了三寸宽的板子,狠抽了他后背三下,楚玄满脸通红,也不敢吭声。
师父又对阿冉道:“虽稚嫩,却看得见认真,不似楚玄,糊弄我老头子。”
阿冉眨巴眨巴眼睛,道:“谢师公夸奖。”
师父又指点了几处不利索的地方,阿冉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得师父也微微笑了起来。
末了,阿冉看楚玄实在尴尬,忍不住帮他解释道:“楚师叔最近忙于山上水利工事,闲暇时我也见他在校场里用功,想必不是故意偷懒,请师公不要生气了。”
师父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胡子问道:“那你呢?若有事忙,或是你的师父不得闲之时,你是日日用功,还是每三五日一次,把先前的功夫补上呢?”
“徒孙日日随苍莩师父用功,苍莩师父不在时,阿娘教我。”
师父大笑道:“那你说,他懒怠三日再狠用功一日,便是累到吐血,就能比得上人家水滴石穿的功夫吗?你替他求情是有情谊,却也要知道,功夫到用时,可不跟你讲情面!”
阿冉一愣,连忙行礼:“谨受教。”
师父就喜欢小孩子这个调调,眯起眼睛,问:“倒是端方守礼,是谁教导你的?”
阿冉有些迷茫,想了想道:“阿娘,师父和褚先生皆教我。”
“褚先生是谁?”
“阿娘说,是宁远县令。”阿冉看了庄尧一眼,像确定什么似的,庄尧黑着脸点了点头。师父若有所思,也没多评论,只对庄尧叹息道:“阿冉小小年纪,说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是有个好先生。这些年,你也长进了。”
庄尧颇有些心虚,不敢应声。时隔多年,师父依旧是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从前王幼姜觉得他刻板,总挑剔自己礼法,可如今看着阿冉,也是如此让人喜欢的。可见当初也不全是师父刻薄,王幼姜那性子,一点两点的不满累积下来,最后更是投奔了崔师伯,如今师父还肯让她进门,受她跪拜,还肯赞她功夫好,肯指点阿冉,实在不能说他不大度。
这老人已六十,精神还算不错,头发却早已花白,俨然是个寻常老人了。不止庄尧,楚玄等也是心生愧疚。
等这一套演武罢了,外头庄尧带来的人已经把校场收拾得了,依旧默默站着,师父倒是翘着胡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师母陆氏给庄尧递了个眼色,似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