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尧又气又笑,也去爬屋顶,看楚玄叼着根草躺在屋脊上晒太阳。庄尧道:“你倒是会躲,害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楚玄吐了草,却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又指了指天上:“看,入秋了,云彩都厚几分。”
“秋高马肥么。”庄尧随口道,忽地又想起山上畜牧,“前年弄回来的北地马,不知道养的怎么样了。”
楚玄叹息一声,道:“阿姐,只看云,不说这些了吧……好容易清净一会儿。”
庄尧拍他一把:“你还嫌弃起我来了?嗯?嗯?”
打得楚玄满屋顶打滚,还要小心别摔下去,连连告饶,庄尧打累了,与楚玄各居屋脊一方,瓦片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便坐下看云。秋日里的云在高天上翻卷变幻,一时也让人看不腻。山下广袤的田野,多半已秋收完毕,少数还未收完的,仍有农人忙碌着。
也不知道,褚云驰跳窗逃走了,是急着去干什么呢。听小王氏之前传来的消息,褚云驰在催缴赋税,今年年景好,应该不会太难看。按说他也不必这么急的,只是冬日里农闲,最适宜征发,县里的城墙倒是早年修过的,如今还不算破败,再征发多半是为了邱老先生所说的修桥一事,但他又逼着褚云驰请宫里的将作,褚云驰不交一份好看的成绩,是不好开这个口的——除非他走家族的门路。是以,这大好时光,庄尧与楚玄能发呆晒太阳看云卷云舒,褚云驰是不能的。
一县长官,最接地气的职位了,宁远论人口,土地,都不算上县,又民风彪悍,要操心的事儿十分多,一个京城贵公子,对自己可是下了狠心了。庄尧想到这,也是一哂,两方虽然不对付,到底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算殊途同归了。
正琢磨这些,冷不丁让楚玄踢了一脚,庄尧脸一沉,佯怒道:“反了你了!”
楚玄一脸笑容:“阿姐,今年山上重阳怎么过啊?”
庄尧长叹一声:“我就是为罗绮啰嗦这个才逃出来的,你怎么也来烦我。”
楚玄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是逃出来的啊?倒是巧了,来,以草代酒,先干为敬。”说着于屋瓦缝隙间揪了两根茅草,递给庄尧一根,两人碰了碰茅草,楚玄又把草叼在嘴里,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歌儿。
庄尧想起山下跳窗逃走的褚云驰也是一乐,随手拿着茅草点了点,带着点儿幸灾乐祸地,也算遥“祭”同病相怜的褚云驰,而后把茅草随意插在头发里了。
县里催缴田赋也并未遇上什么阻碍,褚云驰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动,也让众人醒过味儿来了——这个县令不好惹。是以今年的赋税,因括户一事,交的虽然比较肉疼,却仍很及时。
重阳一过,粮车就能上路了,同样上路的,还有褚云驰的一份奏疏。内里提及了宁远县水利与桥梁修筑之事,请求朝廷支派将作监的人来修桥,还委婉地表达了今年水利做的很好,不需要派人来监督的意思。
这也是防着有人想插手占便宜,提前做个预防。不但在奏疏里提了,褚云驰还特地修书一封给家中长兄,让他帮忙看着点儿,别有人在朝廷里打hei枪,只是给他父亲的信,写了几次都撕了。除此之外,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县衙这些人也能安安心心地过一个重阳节了。
这是头一个让众人都舒一口气的节日。曹猛十分精神,提前十来天就在准备。陈杨何吕四家,除了杨家被打击得惨重,没心思出来玩之外,其余三家均投帖邀请褚云驰与他们共宴,这事曹猛就能做主,他知道褚云驰必不会随便去那些富户处做客——亲近当地百姓也就罢了,算是爱民恤民,这些豪强大户的礼仪只怕褚云驰半只眼也看不上,只怕去了饭都吃不下,遂一一婉拒了。派人去附近的小山头划了一块地方,与这些大户相聚之地倒也不远,约了宴饮之时再叙。
这几家也不傻,邀请不来县令,去县令的宴席上喝一杯也是套了交情不是?曹猛这回笑应了,给他们蹭一杯酒倒是无妨,见着褚云驰能不能说上话,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事都是曹猛在办,他半真半假地跟褚云驰抱怨:“我一个人既做主簿又做管家,一份俸钱得两份差使……”
褚云驰也是忙完了,正在给他父亲写第五稿的书信,心里颇有烦躁之意,看了看砚台——亡母所赐,舍不得扔,手里这支笔是从他爹书房里坑来的,正好甩过去。曹猛躲得快,没甩到脸上,到底得了一身墨痕,不由哀嚎。褚云驰看都没看他一眼,换了支笔道:“说说,分到我名下的职分田[1],给了你多少?”
曹猛搓了搓鼻子,不知足地腆着脸道:“这不是过节了嘛,一年半没见着家里人了,您也知道我那婆娘是个母老虎,不捎些钱粮回去可不成。这职分田的收成,还没来得及卖……”
褚云驰嗤笑一声:“我捎回京的东西里,除了与我兄嫂和父亲的,你们这些随我出京的人都有份。我一早便叫你去查看,你去哪里偷懒了?还敢跟我叫屈?”
曹猛嘴巴张着都忘了闭上,褚云驰笑骂:“看你张着个嘴活似案板上的鱼。还不快去看看,有什么要填补了再来回我。”
曹猛哎了一声就跑了。褚云驰却微微蹙眉,被打断的思路是再也续不上了,第五次提笔给他父亲写信,写了一半,又撕了。
重阳之日,全县秋收告罄,民人相竞庆典,不止大户人家,凡有积余者,无不携家眷登高野宴庆祝。往褚云驰府上投帖的人不少,褚云驰过目后只挑了几户回了,曹猛看过心里有数,已经知道席位怎么安排了,褚云驰还嘱咐他:“在我身边给阿冉留一座次。”
曹猛还心下奇怪,半戟山把阿冉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放心他独自下山野宴?到了之后,却看见有不认识的别家仆役给自家送了一篓子银炭:“山上不缺这个,看您这儿能不能用上。”自家仆从还千恩万谢的。等人去了,他还问呢:“谁家的?”
仆从指着不远处一块围帐道:“曹郎,这是旁边那一家的。”
却并不是之前与曹猛打过招呼的几家,且围帐里多是女眷,影影绰绰也看不清人影,曹猛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猛地看见风吹过围帐一角,露出里面一干人等。上首茜红衣衫连云髻的女子,头上只别了四根白玉簪,映着十分秀丽的一张脸——正是半戟山上那个女大王!
曹猛半天说不上话来,踉跄着跑去找褚云驰:“郎,郎君!那半戟山怎么也——”
“阿冉说今年要在山下过节,便都来了。”褚云驰一脸平静,是因为阿冉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褚云驰也觉得如此安排甚好,节日里最容易丢孩子,别看宁远地偏,也不富裕,可好歹也是个县城,每逢年节,也偶有孩子被拐子抱走的。如今有半戟山的恶霸们在这儿戳着,不但阿冉,旁人家的孩子也能多一分安全。狐假虎威这种事情,褚云驰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然而曹猛并不知道此事,心里晦气,又不敢去惹。褚云驰倒是一派泰然,他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并不需要他操心这些,只与些人谈笑饮宴。这些人的名单是曹猛择留给他看,而后他又有所增减,最后定下来的。褚云驰也没有费太多心思,这种场合在京中实在寻常,七八岁的时候对此还有些兴奋,只为能离了父母眼前,跟同龄人玩耍,如今他二十岁,对这种节日宴席早就厌倦了,更何况当地大户的水平,与他在京里结交的王孙子弟根本不可比,褚云驰分那么小指尖儿一点儿的精神,就足够应付了。
倒是这些人,毕竟年轻气盛,酒过三巡之后,就有沉不住气的了。有姓陈的兄弟两个是一起来的,陈大郎叫个陈环的,便提议作诗文助兴,褚云驰眉头一挑,没应声。倒是有人摩拳擦掌地,似乎想应战,奈何主人家没发话,也不好直说,都看着褚云驰。
褚云驰一笑,对众人道:“既然有此兴致,便作吧。”
于是唤人打扫了,抬出桌案,摆好纸笔,也不做什么命题,让众人随性挥洒。不时有人作好了,呈给褚云驰看,褚云驰一律点头微笑。可曹猛偷眼一观,褚云驰脸上挂着薄笑,眼神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就知道他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倒是阿冉跑过来的时候,褚云驰拉过他低声说了些什么,阿冉似不解,问了几句,褚云驰略一皱眉,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曹猛召了个一旁服侍的侍从,问发生了何事。
侍从有些尴尬地道:“郎君让小郎君……不要学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偏还爱出来逞能。”
曹猛擦了把汗,又问:“那王家小郎君说了什么,把郎君惹笑了?”
“倒也不是……是有人写了别字,叫小郎君看出来了。”
曹猛挥退了侍从,暗暗叹了口气,难怪褚云驰对举孝廉一事一点儿都不上心,这些人里头,怕是没什么出挑的人,不然还能叫个孩子挑出错儿来。
那张写了别字的纸连名字都没署,不想偏有个姓何的叫出来了:“陈兄,此文笔迹与你略相似,这……怎么有几个别字啊?可是你所作呀?”
陈环拿来一看,故意大声道:“何郎却是认错了,这确与我的字有些相似,只是力道还……”又咳嗽两声。这下除了褚云驰,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
陈环又仔细认了一认,便很是慈爱地对他弟弟二郎道:“可是你的?我看这个勾写得与我平日教你练字时一模一样呢。”
陈二郎满脸通红,矢口否认道:“不,不是我的。”
陈环便笑道:“我兄弟不认,看来是别人的了。”
姓何的却与他一唱一和道:“是了,二郎读书最是用心,夜里点灯熬油地写字儿呢。”
可二人的表情满不是那么回事,且这话说得也很哄人,里里外外一副“小孩子胡闹”的态度,几乎坐实了就是陈二郎学问不好了。又有他们别的狐朋狗友道:“是呢,大郎好文采,怎会有个不识字儿的弟弟!”
陈二郎一听,脸上更是臊得很,眼里都是恨意。
褚云驰脸色沉了下来,他不介意这帮人班门弄斧,不代表他愿意让人借着他的地盘,利用他的场子闹事——而且闹事的水平还这么低,一群男人互相说酸话,再没别的本事了。
见众人僵持,他起身拉着阿冉道:“我弟子不胜酒力,今日便到此散了。”
这话已经很客气了,也是不愿意当着阿冉的面儿闹得太难看,对小孩子身心健康不利。见众人悻悻离去,阿冉还问呢:“怎么都走了?”
这回褚云驰倒是有闲心给他解释了:“他们兄弟阋墙,想在咱们这儿闹一场……你不可学了去。”
这回阿冉低头沉思了,问了一个很简单又很难回答的问题:“那,兄弟是什么样儿的?”
褚云驰愣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阿冉是弃儿,没有兄弟姐妹。
褚云驰正为难间,庄尧派人来接阿冉了,说是小王氏想见他一见。褚云驰松了口气,派人把阿冉送还。此时也没有人与他宴饮了,他端起一杯酒,想了想又觉得没意思,放下了。附近都是那几家大户,喧哗扰攘,各种酒令缠在一起,也不知他们在喊什么。
褚云驰有些烦,也兼有些惦念京中亲友。他本是次子,不如兄长担子那么重,年少时玩乐些也不算什么,颇有几个至交好友,论及诗酒也是十分投趣,可惜他一朝出京,彼此联系也就淡了许多。唯有他兄长,不时来信问长问短,虽看着烦,倒也觉得温暖。
是以阿冉问及兄弟时,也叫他想起了大哥来,于是拎着一壶酒,晃荡着往后头走。后面是山阴,没有什么好景致,多是陡峭悬崖,不远处还有些荒坟,日头过午,看着颇有些森然。褚云驰却是不在乎这些,只扯松了衣襟,慢慢地饮酒。
忽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褚云驰一个激灵,几乎跳起来——他坐着的位置靠近崖壁,这要是谁从背后推一把,八成就没命了。他立即找了个安全的位置站好了,等看清来人,不由得脸上一黑。
那人犹不自知,还问了句:“咦,吓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