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的那些水车,根据地势不同,也安置得差不多了,风动翻车最慢,却也是最让楚玄花心思的。半戟山后大河的河道上,颇有几处适宜的风口,邱老先生亲自考探过了,与楚玄仔细研究后,把风动水车的位置定下了,便动手挖渠。
挖渠倒是不需要楚玄亲自去,三不五时看一看也就是了,于是,他又被庄尧抓壮丁了。
“……造桥?”楚玄眼睛从没瞪得这么大过。
庄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让你自己去造,我会给你找帮手。”
楚玄猛地摇头,道:“不不,我不是害怕,只是……这是利百姓的大工程!我,我真能参与么?”
庄尧笑了:“师姐有好事儿能不想着你么?”又眨眨眼,“不过你要去说服邱老先生,造桥是大工事,半戟山一己之力还是有难处。若有官府出手,必事半功倍。”
楚玄却略一皱眉,道:“可是要去求那县令么?”
庄尧奇怪道:“什么叫求他?这是合作。功绩归他,好处我们也能占着。”
楚玄低着头,还是不太痛快:“那县令太刻薄。”
庄尧心说你是不知道上次他被我呛了:“你第一次见着他时,不还说他有礼有节么?”拿出哄阿冉的耐心来,“这件事他必会同意的,你理他刻薄不刻薄呢,反正也是邱老先生去说,对不对?”
说了好半天,庄尧累得半死,楚玄才闷闷地答应了,还嘱咐庄尧道:“你莫去招惹他,我看他瞧你的眼神不善。”
庄尧噗嗤笑出来,推了他一把:“你还会看这个?”
楚玄脸一红,哼哼两声去找邱老先生去了。
果如庄尧所料,邱老先生没怎么费事就答应了,还道:“我去磨上一磨,让褚令派人还京,使一把力,宫里的将作也能请一个出来!”
邱老先生磨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县里忙得要命,连阿冉的功课都停了,邱老先生愣是揪着褚云驰说了一下午,逼得褚云驰当即答应派人回京寻造桥的工匠。
邱老先生心眼儿不少,点名了要宫里督造建筑的那些老将作,有不少都是他的旧识。可宫里的将作不是说请就请的,褚云驰都被这老头儿气笑了,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宫里人都能支使得动?!”一转身,抬起手来,想指着邱老说两句,又硬生生放下了,“你容我两个月!租赋钱粮与括户名册呈上之时,我会一道上书修桥之事!”
邱老先生这回高兴了,翘着花白的胡子走了,扔下褚云驰一个人生气,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一下午就跟邱老先生磨牙了,什么都没干成。
“你怎么就放他进来了?!”褚云驰劈头盖脸骂了曹猛一顿出气。
“郎君,我是您县里主簿……”曹猛都快哭了,我不是给你看门的啊,不过是有事来报,碰巧遇上了邱老头而已,上次你还让我对他客气点儿呢!
褚云驰理都没理,一挥手:“你小心我回京不带你一起,把你留给半戟山!”
曹猛这回是真哭了:“郎君您也太狠心了吧。半戟山都是土匪啊,我上次把人一顿好骂,那婆娘还不活剥了我?”
欺负完曹猛,褚云驰心情也没舒爽多少,还得给京中长兄写信,看能不能请出一二将作,虽与邱老先生说要两月后,也怕到时候再有变故,便叫他阿兄先寻摸着。
办完这些,褚云驰心中气还没消,又提笔写了张条子让人捎到山上给阿冉,其直接后果就是,把半戟山上的阿冉小朋友也逼哭了。
因为褚云驰这段时间没空,阿冉都是在山上温书,偶然间先生捎了张条子过来,本来满心欢喜的,一看内容傻了,这交代他的功课是要写到明年的吗?结果一看,末了还注了一句:三日后下山来,查你功课。
苍莩身体已经好了,去抓阿冉练功夫的时候,却遇上阿冉一脸欲哭无泪的小表情。待她看到褚云驰捎来的条子,登时就怒了,这个祸害!
阿冉也不知道像了谁,自从上次庄尧为了哄他,说自己会好好练字之后,他就惦记上了。一边儿哭着写褚云驰留下的写不完的功课,得空了还去监督庄尧学书法。
庄尧一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般的悔恨,连着好几天见阿冉来了就躲。
药田要她不时地亲去督看,秋收后的田赋要她过目,配给的成药要发给众兵勇……还要躲着阿冉。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庄尧正打算央楚玄手下的匠人做点儿小朋友玩儿的东西给阿冉,却让她逮着了阿冉不好好吃饭。
山上好东西是不缺的,又有小王氏不时关心阿冉,吃的上头都可着他,庄尧只管着别给阿冉喂太多成个小胖子就行了,没想到某日吃饭的时候,阿冉没吃几口,就忽地捂住了一边的脸,庄尧当即发觉不对,哄着他张开嘴一看,太熟悉了——蛀牙。时人餐后会漱口,或咀嚼杨柳纸条等洁齿,讲究一些的人家会用些草药,但那个味儿小孩子着实不喜欢。
庄尧虎着脸把伺候阿冉的人都叫来了,挨个儿地问:“吃过东西之后有没有好好漱口?是不是夜里给他吃甜的了?”
阿冉不好意思地揪着庄尧的袖子,小声儿地说:“我没事儿,我不疼。”
庄尧让楚玄送两个手巧的匠人过来,画了一样东西给他们看,是个小头的刷子。两个匠人面面相觑,庄尧道:“这个,是要入口的东西,刷干最好用不易腐坏,干净的材料。刷毛也是一样,我要用来洁齿,要有弹性,又不能刺伤了牙龈。”
一个匠人道:“刷子……多用竹木做柄。只怕入口之后,遇湿要常清洗。”
另一个年岁不大的是这匠人的弟弟,看着颇有些机灵,忽地问:“骨器如何?”
“一柄刷子总用不了太久,竹木也可以。”不过这个主意也很好,庄尧一挑眉,“骨器却更好。只是穿空方便么?”
他答道:“倒是会这门手艺。”
“刷毛呢?”
这回却是年长的那个斟酌着答道:“或可仿毛笔之法,用紫毫羊毫等。若是韧性不够,可掺杂些猪马的鬃毛。”
庄尧当即拍板:“按不同比例做一批来我看看,要快。”又琢磨牙线,大致画了形状,也用竹木或骨器穿孔,再勾着煮过的纱线,也可以用了。
这些小东西本就不难做,庄尧又肯出钱,经济推动科技发展,没几天就做好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牙线钩子,五把牙刷来,刷毛以金或铜丝固定,手指滑过刷毛,韧性不一,庄尧选了一软一硬两支,道:“按这两个比例,每样儿先做……”
数了数较为亲近的人,罗绮苍莩楚玄等,还有山下小王氏,最终大手一挥,“每样五十把。”还得有替换的不是。牙线钩儿却是选了几个大小合适的,这东西可以重复用,只要换线即可,贵重些的材料也没关系,也好送人,也命去做。
又问匠人姓名,得知竟是那老药农的儿子,当初卢大见那老药农的儿子会些手艺,就推荐给楚玄了,不想楚玄还算看重他们,得了差事自是欢喜。
等牙刷做好了,庄尧就开始揪着阿冉刷牙了。刷牙是个精细活儿,小孩子本能有一些抗拒,但是总比嚼那些味道古怪的树枝草药好,没有牙膏,就沾着细盐面儿。牙膏这一块儿,庄尧还得找人慢慢开发。
做好了牙刷牙线,给楚玄送去的时候,楚玄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师姐若是要做这些小器件,找我来做就是了。”
庄尧却不肯耽误他琢磨造桥的工夫,又马不停蹄地叫那两个匠人做了铅笔,这回试的费劲些,庄尧对配方的了解仅存于理论层面——石墨加黏土,虽然石墨矿石在这个年代并没有,炭却是不缺的,石墨就是片层结构的炭而已,想来应该差不多吧。
吩咐人去做了,用木头裹了炭条,结果模样倒是有个铅笔的模样了,写在石头或者竹简上也看不出什么,却不能写在纸上!
炭的硬度大,要么一写就把纸划破了,要么掉一纸的渣渣,字迹很难附着在纸上。
庄尧苦思了半宿,忽地想通了,把炭磨得细细的不就成了么,且不磨成粉,怎么掺黏土?翌日一早,又见罗绮给她画眉,一把捉住罗绮的手,叫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眉毛画了一半也不理,夺了罗绮手里的眉黛便去找匠人。
眉黛在脸上都能着色,何况纸上!只不过黛贵而炭贱,山上只有庄尧一人使铅笔,倒是不愁用不起的。
试之,匠人们费尽心思,加胶加土好一通捣鼓,最终做出了一套笔来,庄尧一试,软硬皆有,都很好用。送来的时候罗绮也在,抿嘴笑道:“大王怎么对这个用上心了?”
庄尧一愣:“什么?”
罗绮笑道:“不是拿来画眉的么?我听阿云说,大王在纸上试了好几天呢,可是不敢在脸上试?”
庄尧背后出了一脊梁的冷汗,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作为山大王,突然发明铅笔也是够有病的,眉笔就眉笔吧,回头就装作“哎呀这眉笔还能在纸上写字”就好了。
不过铅笔好歹是做出来了,还有额外收获的方便好用的眉笔,造价是比真正的铅笔贵了不少,但也值得了。庄尧拿着铅笔写了整整一页纸,终于舒爽了。阿冉再催她练书法,就把这张纸扔给他!全然没想过自己有多奢侈,为了跟小孩子抗争,竟折腾了一帮子人。
说收获倒也不是没有,楚玄以为她也迷上了这些“奇技淫巧”,三不五时地找她来说自己又想造什么了,但这就像是你喜欢高达我喜欢多拉a梦,虽然都是二次元的小伙伴,但是中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庄尧看着楚玄眼睛亮晶晶地说他自己的爱好,实在不忍心说她没什么兴趣,心下悔得跟什么似的——阿冉消停了,又被楚玄缠上了。
直到罗绮看不下去,给庄尧出了个主意,让楚玄去改造农具,才让庄尧松了一口气。
小王氏与罗绮的心思倒是一致,也对庄尧松了一口气。她只要有旁的事忙着,不去找狮虎山的麻烦,做什么都好。
只是一直以来,专业给庄尧添堵二十年的褚云驰在被她噎了一次之后,终于报回了一箭之仇。他与山上的书信往来都是与王冉的,这一次竟然给了庄尧。
庄尧拆信,看完抖了抖。罗绮在旁捏着一把汗,怕她被褚云驰气个好歹的,没想到她把信放到一边儿就溜溜达达巡山去了。等吃过晚膳,闲下来了,才又把信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对罗绮道:“可算有功夫了……你帮我看看他这写得什么?龙飞凤舞的草书倒是漂亮,敢不敢写得好认一点儿?”
罗绮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拿过信略略看了一遍,道:“褚令信上说,那齿刷……不合让阿冉用。”原文当然没有这么和气,是引经据典地把庄尧骂了一顿,罗绮当然不能原话照搬,只说了个意思。
见庄尧一扬眉,罗绮忙道:“也不是说不好,说是见这几日阿冉龈周红肿,又看过齿刷,说小儿齿龈娇嫩,不合再刺激了,让停几天。还给带了剔牙的药草。”
庄尧仍是不高兴:“我回信与他!”
拿起铅笔,心有灵犀地对褚云驰冷嘲热讽了一般,最后解释了一下牙刷的用途,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理的,还杜撰说是从古书上看到的方法。
写完了,扔给罗绮:“着人给他送去。”
罗绮一愣,小心地问:“……可要我再誊抄一遍?”
庄尧却是笑得一脸狡黠:“不必,就这么送过去。”
罗绮叹了口气,摇摇头准备出去,却又被庄尧叫住了,干巴巴地道:“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先让阿冉停两天吧……”
罗绮捂着嘴,乐着出去了。
不想这事儿却还没完,褚云驰三日后送来了一个精小的兔型陶豆[1],还配了一把骨制小刀。庄尧吓了一跳,问罗绮:“他这是做什么!”
罗绮却叹道:“此器精美,颇具古风。”
庄尧心说我看你们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古风,到底还是抽出了信来看。这一回,大概是庄尧的硬笔书法之抗议起作用了,在她眼前的是一纸行楷,用了三分之二来嘲讽庄尧写的字。
什么“颇有画地为书之韵”,什么“观之如剔肉之鱼骨,令人不忍”……庄尧差点儿没把纸撕了,得亏最后褚云驰还用三分之一解释了一下,阿冉送给他一支新牙刷,他试了一下觉得还是蛮好用的,故而改进了一下——送来的陶豆里装的是是药材炼制成膏,以缓冲齿刷摩擦骨肉之用,至于骨制小刀,是用来将药膏挖出来抹到牙齿上,方便用齿刷“浣牙”的。最后还附了药膏的方子和制法。
罗绮还能笑着说:“真是精巧,褚先生奇思妙想呢。”庄尧就只剩惊呆的份儿了——是该说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呢,还是埋怨自己背不出来牙膏的配方?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被个古人用牙膏上了一课。
庄尧一时也忘了回信骂褚云驰,轻轻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草药清气扑面而来,挑一点儿尝了,庄尧瞬时间差点儿哭了。
罗绮吓坏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味儿太冲么?”
庄尧连连摇头,去漱了口。对罗绮道:“拿去给阿冉吧。”
罗绮去了,庄尧却以一个完全不像个山大王的少女姿势抱膝坐在床上。在口齿间仍萦绕的,是薄荷的味道。
想想也是奇妙,以前一点儿都不喜欢薄荷,味道冲,放在什么饮料里都像在吃牙膏。可是如今一丝儿薄荷牙膏的味道,差点让庄尧哭出来。
家长与老师和解之后的第二局,老师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