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头,之前一场暴雨,叫半戟山上的花树大都谢了,碎胭脂似的铺了一地。唯后山紫光台,还残存半树未开尽的山梨花,毫不知情地舒展着枝条怒放。傍晚时分,暮霭沉沉笼在山间,把紫光台绕得如神仙居所一般,仿似只有神妃仙子才配住在这里。
西天仍余一缕残光,暮云染透了,林木幽深的山里却已十分晦暗,一两颗寒星升起,像冷冰冰的眸子。两个壮年汉子抬着肩舆,罗绮带了八个侍女,两两挑着风灯往紫光台走来。她却并不执灯,只是吩咐抬舆的壮汉:“都小心些,大王重伤初愈,且经不起颠簸。”
肩舆里坐着的,是裹着靛青色大氅肤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在暮色中也看不清她的年纪样貌,等邻近了紫光台,借着院落里几处灯火,才得映出她的五官轮廓来。
守在外面的小童,是山上部曲人家里抽出来的孩子,才十四岁,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位山大王,在旁边大他几岁的兄弟提醒下,连忙笨拙地行了个礼,又忍不住窥视了一眼。
都说这位大王比前一任崔老爷子更厉害几分,难免将她想成个夜叉,只是这一眼,倒吓了小童一跳——即使灯火昏暗,也无法掩饰这么一副好颜色。一双含春杏目,眼尾微微上挑,山眉纤浓有度,却未经修剪,自然地卧在眉骨之上,把眼角带出的那一缕轻浮媚态稳稳压住了,倒美得十分磊落。要是做了寻常打扮,竟像谁家的闺秀,可惜选了一身重色的衣裳,拼命裹住这通体风情。
小童一时盯傻了,被哥哥一把拉到旁边,等众人过去了,长他几岁的那哥哥才低声斥道:“仔细你的眼珠子,大王也是你能盯着的瞧么?她手下那几个姐姐能打出你屎来!”
一行人到了门口,罗绮亲去开了门,又命两个侍女去打帘子,这才搀扶着庄尧下舆,轻轻抖落她身上的细碎花瓣,收了大氅后小声地道:“大王,夫人与小郎君怕是在习字呢。”
庄尧并不应声,隔帘望着内室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小的那个,是个尚在垂髫之年的孩子,模样乖巧地握着支笔,正跽坐在案前悬腕写大字。他用的书案比成人的矮一些,座下仍加了绫锦垫子。与他的案子成角之处,是一张成人用的书案,十分宽大,上面堆满了各式文书,还有些简牍,竟是卷好束起的少,半开半卷的多。案前正有一人奋笔疾书,字体十分飘逸俊秀。一旁的孩子正写完了一页纸,颇有些羡慕地望着那人挥毫泼墨的姿态,不想那人写毕,却随手把纸折起丢给了他:“阿冉,把这个交给你曹叔叔。”
被唤作阿冉的孩子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阿娘。”
话音未落,他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一行人,颇有欣喜地对着庄尧叫道:“大王!你身子好了吗?罗绮姑姑一直不让我去打扰你。”
久未得回音,罗绮诧异地扭头看她:“大王?”
这一看,连罗绮都吓了一跳,听到那声“阿娘”的庄尧,脸上震惊之色毫不掩饰,被罗绮一叫,才像醒了魂似的,指着内室被阿冉换做“阿娘”的人道:“……就是他?”
三个字都快拐上十八个弯儿了,罗绮也是十分吃惊庄尧为何竟有如此反应,先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您说夫人?”见她没反应,想破了头地又斟酌道,“这……奴婢不会认错,夫人到山上已是一年有余了……”
她话未说完,庄尧脸色就已经不对了,像是看了出荒诞的闹剧,眼神透着惊疑,嘴角却还勾着个十分尴尬的笑,她伸手要去搀扶,却被庄尧一手挥开。
随即,庄尧抛下这一室的侍女仆役,也不理阿冉和那位“夫人”,连大氅也没穿就推门跑出去了。侍女们一阵惊呼,罗绮倒还记得对那“夫人”仓促行了一礼,甚至来不及安慰阿冉,就急忙提起裙子追了出去。
这群人,忽地就来了,转眼之间又忽地就走了,阿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脸上有些难过,任由内门上的珠帘左右推搡着晃乱了视线。
室内却又响起那把清凛的声音:“还不快去。”
显然紫光台的主人早已察觉到这些人的来去,却依旧不疾不徐地吩咐着,阿冉再应了一声:“哎,这就去!”取了折好的信笺,边走边轻声嘟囔道:“大王怎么走得像逃似的……”
嘟囔完了,仍是孩子心性,也不肯好好走路,蹦蹦跳跳到门口,直到见有侍候他的人跟上来,才一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似模似样地踱着步子,极稳重地离去了。看阿冉在侍从面前又恢复了规行矩步的老实模样,案前人轻笑一声,又提起笔来。
室内渐渐静了下来,连仙鹤老松铜灯上的点点火光,都跳动得轻了些,照得他脸色半明半暗,连束发的玉冠都仿似断成两截,一半映着灯火,通透莹润,一半藏在阴影里,寒气森森。案前这人,便是紫光台主人,半戟山的压寨夫人。可无论从衣饰,身材,样貌,还是眉宇间气度来看,这都是个俊逸清贵的……男人。
“罗绮,大王怎么又烧起来了?不是已经伤愈了么!”
桃花枝铜灯上跳动着数点油火,映在怒斥罗绮的男人眼中,让他的表情更显狰狞。被如此呵斥,罗绮仍昂首不卑不亢地道:“大王是受了山风,伤病反复而已。”
那汉子冷哼一声,站了起来。他的身量高出罗绮许多,只是一条腿不大利索,重心都压在另一条腿上,不免站得有些歪斜,睨视着罗绮道:“既知晚间山风大,为何带大王去紫光台!大王醒来本应速报我等,为何竟让她去了紫光台?你们可是得了那小白脸儿的好处,着意架空我等?”
“李导,你休胡说!”
门口一声断喝,兵器磕碰之声不绝于耳,众人都是一愣,忙回头望去。门口站着一队人,为首正是苍莩,她手里握着一柄春秋大刀,上还染着斑点干涸血迹,长柄尾端嘭地砸在地上。她身后数人一言不发,也纷纷震刀。李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略有吃力地挪动身子把她让了进来。一旁他的师弟荀功全忙扶了他一把。他却迁怒般地甩开荀功全的手,自己坐了下来,怒视着苍莩坐在了他的上首。
一众侍女纷纷对苍莩行礼,口称二当家。罗绮脸上也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苍莩不再看李导,对罗绮道:“师姐现在如何?”
李导却接口道:“哼,被这丫头带去了紫光台,伤痛又发,烧得厉害呢!”
罗绮也不与他计较,对苍莩道:“请了大夫,说大王是受了风,静养无碍。另叫那大夫日夜候着了。”
苍莩松了口气,转而望向李导:“师姐说了数次,阿罗不是奴婢,你何苦为难她?再逼她,就先问过我手里的刀,还肯不肯叫你一声师兄!”
李导脸色难看之极,怒道:“你我手下皆死了十余个弟兄,此刻谁不是悲痛如焚!可这丫头偏引着幼姜师妹去紫光台!”
苍莩似被他说动了,却又不愿指责罗绮,只得绷着脸不说话。倒是罗绮忍怒,从容地道:“诸部抚恤伤亡之事,山上早有定论。且大王每十日必去紫光台,以查看山上防备有无疏漏,这是一年前就订下的规矩,今日不过如常行事而已。”
不等李导说话,苍莩拍案道:“师姐醒后,我必会请示如何向狮虎山报仇,师兄不必多说了。”
李导盯了她一会儿,终是带着荀功全走了。出得厅外,李导长叹一声:“这山上……阴盛阳衰,阴盛阳衰啊……”
荀功全慌忙四下望去,见无他人,才叹道:“哥哥别生气了,咱们大王与苍莩师妹皆是女子,偏向着女子一些也是有的。且……紫光台住着的那一位,说不定真得了大王的意呢,不然何苦囚在山上这么久?唉,咱们也不过是瞎操心罢了。”
李导听他如此说,愁容更甚,骂道:“迟早倾覆于这些妇人手中!”
荀功全却按住他,叠声叫:“哎呦我的哥哥哎……”
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苍莩勾着头,微微垂下的手掌,极缓慢地滴着血,等罗绮注意到的时候,那血已经染红了地上一小片蒲草席子了。罗绮倒抽一口冷气,急忙过去查看,苍莩胳膊上一道寸余长的伤口正渗着血。
罗绮急了:“你究竟是跑去哪儿了?怎么受了伤不说!”
苍莩摇摇头,脸色如霜,咬着唇道:“不能叫狮虎山的人……知道师姐重伤的事。”
罗绮惊叫,又慌忙压低声音问:“你去寻他们的麻烦了?”
看着罗绮手脚麻利地给她包扎,苍莩眉头都没皱一下,冷笑一声:“呵,那帮畜生,恐怕今夜要多打几副棺材了。”
见她提起打杀之事毫不在意,罗绮手上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该说她什么,千头万绪地,化作了一句:“你啊……唉,裹好了伤,歇着去吧。”
苍莩一挑眉:“阿罗,我要照看师姐。”
见她关怀大王,罗绮想起紫光台那一幕,双目满是忧愁,有些犹豫地对苍莩道:“我……有件事,你听了且不要着急。”
“有关师姐的么?”苍莩腾地站了起来,她比罗绮小上好几岁,身量却高出半头,罗绮费劲地按下她:“不叫你急,你怎么偏急不可呢!抻着伤口怎么办?”
“师姐怎么了?”
“大王前番受伤,不是在头上么……”罗绮声音缓慢,似在斟酌,“我瞧她今日在紫光台……举止十分怪异,竟像从未见过咱们那位压寨夫人一般,对小阿冉也是淡淡的……”
“阿罗,你意思是,是……师姐她伤了,伤了……脑子?”苍莩想了半天,难以置信地问道。
罗绮有些为难地皱着眉:“我却不敢这么说……许是将养几天,就好了呢。”
苍莩却斩钉截铁地道:“师姐必会好转!她一向疼爱阿冉,带过来多亲近就是,至于紫光台那个姓褚的,管他认得不认得,要我说,趁早赶下山去,他不是个什么县令么,滚去做他的官就是了。”
罗绮摇头叹道:“岂有这么容易的?那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且……”
“阿罗,你就是操心太过,师姐捉了他来又怎样?一年有余,也不见谁来救他,师姐许他在山上处置公务,也不见他有什么作为!”
“苍莩。”罗绮叫了她一声,语气有些责备,“便是大王,也从未想过与朝廷为敌,你说他在山上无所作为,可知他来任这一年,即使在山上也辑破了数起积案,他带来的主簿,功曹,也不是无能之人,再者说,他姓褚,是京兆褚氏啊!你可知……”
苍莩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遮住眉眼道:“阿罗……你可饶了我罢,又说些我听不懂的……”
“罗绮姐姐,苍莩姑娘,大王身上热度稍退,似乎清醒过来了。”小侍女急匆匆地从后院赶来,罗绮与苍莩二人对视一眼,拔步便往后走。
从紫光台回来便再度倒下的山大王,终于悠悠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