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蓓从省城回来,一下火车便打了个哆嗦。穿过塞外小城的秋风,已经悄然有点刺骨的味道。气温骤降再加上干燥,许多树木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蓓蓓坐在公交车里,摸摸自己脚踝。该穿条秋裤了。
刷手机,突然看到一条新闻:“某省某市原副市长章舜廷被开除党籍降为科员。”
新闻很短,短促得就象一束闪电。却又骤亮得使人猝不及防。
蓓蓓从心里炸了一朵烟花,亮得都来不及看它有多绚烂,只觉心头一震,又是一痛,忙扭脸望车窗外,笑出眼泪来。
良久……
她眼望着这条新闻,只管冷笑。
“章舜廷,你给那些你一直踩在脚下的人,端茶送水倒痰盂去吧!你肯定特生气,你干脆气死算了!省了我捅你一刀。好好珍惜你现在的卑贱生活吧,这是老天眷顾你。章舜廷,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蓓蓓出得火车站,直接赶去上班。然而,她离开才短短两天,没想到办事处竟已翻天覆地,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已矣乎!
用白话文简而言之,办事处马上要被裁撤了。现有的四人,包括主任,都将失业。
李蓓蓓万没想到,在小城里好容易找到一份待遇尚可、还能给她缴足社保的工作,这么快便要丢掉了。
张勇和武树斌一致认为,从省公司传来的,裁撤办事处的说法,断然不会是空穴来风。裁撤一事应该是真的。他们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就因为本市夏季凉爽,对中央空调利用不高,公司在本地一直拓展不开业务。
“那冬天呢?”主任断喝一声,让张勇和武树斌滚蛋。“真亏得你俩还是工程师呢,你们的脑袋就纯粹是用来增加身高的吗?把你俩的脑袋都伸出窗测一测。外面零下三十度。不用中央空调,那些大厦难不成天天烧炉子取暖?”
仿佛张勇和武树斌都是省公司派来的谈判专家,主任和他们吵得面红耳赤。不是辩理,而是比赛谁声音高。房顶都快炸了。
李蓓蓓跳起来,尖叫几次“有理不在声儿高”。然而,她这分明是吹响了冲锋号,三人的声音赛着,更高更欢实了。李蓓蓓把脚一跺,跑了出去。
片警在朝里张望着,他小声问蓓蓓:“死人了吗?”蓓蓓说暂时还没有呢。
片警和李蓓蓓隔门听了一会儿。片警摇头吸气:“这俩后生战斗力不行。”两人又听了一会儿,片警说:“小姑娘,别怕,乡长和书记天天这么吵。吵累了,就揪着头发互相扇大耳刮子。都离死还远着吶。”就跨上自行车离去了。
果不其然,张勇和武树斌,他们两人加一块儿也干不过主任。于是他们跳着蛇行舞,酸溜溜地扔下一句:
“那拓展市场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呀!”
言下之意,主任没本事。主任一手建立办事处至今,都多少年了,身为领军人物却没能打开局面。将怂怂一窝,才落到今日任人宰割的下场。
主任登时被他们噎得瞠目结舌。
张勇和武树斌异口同声冷笑一声,甩甩手,明目张胆地提前下班了。他们挑衅地互相搂着肩膀从主任面前走过,还抬手招呼李蓓蓓:“还不一块儿下班?等什么呀。等死呢?”
等这两人离开有一会儿,主任才从暴怒和屈辱中缓过神来。主任猛地一挺胸:
“想让这办事处倒掉,除非我死了!”
于是第二天,大家聚在一起看主任颁布的作战计划——
第一条,从今天起,所有员工一律着正装,男士打领带,女士穿旗袍。
第二条,每天早晨集合,点名,唱国歌、军歌,打军体拳第一套。
第三条,即便办事处遭强拆,被不明社会人士严刑拷打,被推土机辗脑壳,都坚决保证执行第一条和第二条。
第四条,牢记以上三条。
大家谁也不言语。眼瞅着主任又要借机发表煽动演说,大家避之不及,都各自走开。
每天和主任一起唱歌、打拳的,只有穿旗袍的李蓓蓓。室外温度已近零度,李蓓蓓的长袖旗袍,是李太太骂骂咧咧拿老李一件羊绒大衣改的。
两人排成队,主任喊完“一”,李蓓蓓喊“二”,点名就结束了。
这么一来,主任在那个铿锵的早晨曾作出的断言,终于实现了——办事处核心层只剩下了主任和李蓓蓓两人。
唱完两首歌,打完一套拳,主任率领着李蓓蓓继续办事处保卫战。主任亲手在墙上作了宣传栏,毛笔蘸红墨水,一条条列出办事处建立至今所有业绩。仿佛用鲜血染成,红得瘆人。
蓓蓓汗然发现,连“官方微博”有十六名关注者,都用红字写进了办事处业绩。她其实特别想提醒主任,其中至少有十二名是垃圾粉。
主任为宣传栏题写了斗大的抬头:《血染的风采》。总之完全是拼命的架势。
可是,主任无论怎样努力,也始终无法唤醒张勇和武树斌的良知与雄心。
这两人虽然勉勉强强穿了正装,也打了领带,可一人的领带常常扎在脑门上,另一人的领带常常像敬献的哈达般耷在脖子上。
中午,在小饭馆,他们吃到将近两点钟,才醉醺醺地回来。这种身体状况和风骨气节,自然是爬不上树,没法蹲在树杈上守望散步的主任了。
“完全是两个社会渣滓。”主任悄悄对蓓蓓说。
也许是长时间的陪同散步,这两个人渣对主任的脾性竟摸得一清二楚。他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能击中要害,把主任气个半死。蓓蓓注意到,主任明面上对他们不屑一顾,可好几次趁这两人吹着口哨出去吃午饭,主任一边哆嗦一边吃降压药。
好像越是看不上,越要刺激刺激他们——好比人总是忍不住捅马蜂窝,用树枝捅老虎鼻窟窿眼儿。主任用找茬的声调大声说:“小武,帮我打杯水。”
武树斌假装没听见。
“小张,帮我打杯水。”主任又大声说道。
在桌上打盹的张勇懒洋洋地抬起头,觑着主任:“自己去呗。”
主任下班后,张勇和武树斌凑过来,一左一右围住蓓蓓,对她说:“你别觉得我们狼心狗肺。这种时候,你也不跟我们站在一队。咱们应该一起想办法,逼着主任把咱们转到省公司去。不能死守在这儿,跟他个老东西一块儿等死。”
“就算能去省公司,”蓓蓓冷笑道。“也是你们两个工程师去。我又去不了,我一破文秘,人家根本不需要。我凭什么跟你们站一块欺负主任?你们不想想,主任都五十六了,这么大岁数,一个破老头,人家省公司凭什么留他?”
张勇和武树斌,两张原本痴心掏肺的脸,因而红一阵白一阵。两人对视一眼。
“那你就开始找工作吧。反正我们都开始找工作了。”张勇和武树斌说。
“我还不找工作呢。我现在不能背叛主任。”蓓蓓气定神闲地说。“什么时候这铁皮房推倒了,我才离开。”
“哈呀,狼牙山五壮士!”张勇说着,将一把扫帚塞进李蓓蓓手里,摆成机枪状。
“江姐!”武树斌说着,用自己的红领带在蓓蓓脖颈上绕了一圈。两人一齐退后一步,欣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号:《孤胆英雄李蓓蓓》。
“你们要走就走,但是现在这么欺负主任,挺没良心的。”蓓蓓玩金箍棒一样玩着扫帚说。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作出结论:“唯有你我能理解彼此,跟娘儿们说不清楚。”张勇吹着口哨,武树斌皱着眉头,手拉着手走了。
蓓蓓听见打从铁皮屋外面,仿佛天边传来了一句话,也不知是张勇还是武树斌:
“你就等死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做人的诀窍!”
办事处穿衣镜里,那位姑娘穿着黑色桶形羊绒旗袍,握着机关枪状扫帚。李蓓蓓将自己脖子上围着的红色领带围巾,向后一甩,真有点像革命志士。
说实在的,李蓓蓓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公心。甚至都谈不上公心。她也就是持一份本分,守一份本心。有时她无比沮丧,因为她的行为都是没用的,如果他们不能让办事处变得有用起来,它本就应该被裁撤掉。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从这天起,办事处的气氛又开始变得阴阳怪气。日子可真难过呀!
没过几天的一个上午,蓓蓓准备请假。翌日就是宝羚婚礼彩排。蓓蓓犹豫,问问好几天没搭理她的张勇,是否一块请假。
然而张勇却主动过来找她了。
他把一只精美的红信封扔在蓓蓓桌上。
“你给刘宝羚带过去吧。我不去了。”他冷冷地说。
蓓蓓见他这副冷傲孤高模样,知道安慰也没用。她打开礼金的信封,当着张勇面数了一遍。
出乎她意料,竟然整整三千。相当于张勇整整一月工资。
“你疯啦?!”蓓蓓忍住不说。“马上要裁撤。咱们都得失业。你不留点救急的钱呀?”
张勇搂住武树斌:“怕啥?我有我家的提款机。”他勾了勾武树斌的下巴。
“你跟她说这些干吗?”武树斌痛苦得像酸毛杏。“你说我倒了哪世的血霉,养活自己都不容易,还得供养你!你理解不了我,她也理解不了我,没有人能理解我。”
然而,就在这同一天,竟突然传来消息。
据说总部的大老板要来视察办事处——这可是办事处建立六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不是省公司的大老板,不是子公司的大老板,而是集团的大老板!
集团大老板!
总舵主!
皇上!
“此生不见陈近南,纵是英雄也枉然!”主任接完电话,混不顾张勇和武树斌还在场,用颤抖的手吃下降压药。蓓蓓眼疾手快地把水杯递给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