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降,笼罩了迷宫般的老城区。昏暗的、青砖铺就的巷子里,偶尔能看到一小片灯火黄晕。
很安静。
蓓蓓低着头,放轻脚步,经过那几名抽烟的地痞。
他们齐刷刷地朝她转过脸来。
她走路的模样像孩子般哀婉动人,身体轻盈柔弱,毫无防御。在地痞们年轻的血液中激发起了一股难以满足的欲,火,激起一阵吞噬一切的贪婪的怜悯。
他们痴痴地看着她。
蓓蓓僵着脸不往他们的方向看,她幻想自己一个旱地拔葱跃上土墙,在地痞们敬仰、惊骇的目光中,脚尖点地,在墙头和屋顶飞奔,一溜烟地回家了。
她从这堆地痞中完全穿过去时,他们中的一个吹了声口哨。
蓓蓓疾步走进大顺巷的狭窄巷道。不知哪家在办丧事,花圈从尽里头密丛丛摆到了巷口,一片阴惨惨的白,仿佛降了整天的樱花雪,混杂着闪闪发光的金,绿,红,风吹过纸花,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死人在绚烂的幽冥中呢喃。
这时,手机叮叮地响起来。蓓蓓急切地低头在包里翻手机,怕被地痞们注意到。
手机怎么也翻不到。
她疾行一段,急出一身汗,这才摸到。
一片阴惨的白花环绕中,一片阴惨的荧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宛如阿修罗。
一条信息:“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
简直能感觉到发信人的缓缓的语气。
就算已经删掉了联系人,也能一眼认出这个电话号码。
就算烧成灰,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章舜廷。
他简直就是魔鬼,每一招都算准了,他清清楚楚知道她现在的绝境。
不久前,爸爸刚接到三舅催债的电话,三舅那意思好像就怕他们家赖账不还似的。
现实总会为落难者提供堕落的合理理由。
蓓蓓犹豫过找那个澳门男孩,她若是主动打电话,那男孩一定很意外,然后她该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施展手段,低三下四地勾搭他?
事实上,她极认真地动过这心思。
再说一遍,现实总会为落难者提供机会。
蓓蓓的富家子朋友圈里有玩外围女的,她甚至还动过这个心思,一次就能赚三千,运气好还能赚到一万。
“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这信息就像一条烧红的锁链,套住她脖子,烤得她喘不过气。
一股怨毒的火忽忽往上冲,直把她的骨头烧酥了。
曾经付出多深的情感,现在就有多大的力量在反噬她。
何必打回去臭骂他,那还真是给他脸了!
蓓蓓呆着脸删掉这条信息,没有回复。
但是她哆嗦的手里握着手机,嘴里一股血味,心慌意乱。
李蓓蓓并不知道,章舜廷此刻离她并不远。他已经来到她所在的这座塞外小城,在最豪华的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与一群本地的头面人物,正在赌博。他们玩的是推牌九。
他面前赢的筹码已经堆得很高了。粗算下来,已有六七百万。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施展赌技,一边瞟瞟放在身边的手机,等待她的回复。
套房的另一间屋里,玩累的人都在看电视剧。屏幕上,女主角五花大绑,撕心裂肺地喊着:“放了我爸爸。我什么都答应你!”
章舜廷听到电视的声音,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可不舍得让她五花大绑地跪在自己面前,他对捆捆绑绑不感兴趣。再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他近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一个极丑怪的小姑娘,身体是扁平的,四肢单薄,肤色发黑,顶着颗很大的头,长得很像她爸爸。简直就在一夜之间,面团发酵起来一样,这小丫头变得丰满而白皙。
她什么时候长出那么大的一对胸?
居然还有了屁股!
要是有男人看她,她立刻就像桃子那样娇羞。而她那蟹壳状、多边形的娃娃脸也拉长了。一开始看着怪怪的,可越看越觉得漂亮,眉眼鼻子嘴巴棱角分明像个男孩,眼神中有种成年人的冷静和机智,大人那样有主意,又有股孩子的媚态。特别是她在微笑的时候,甚至有些狡黠。
是的,他忘不了她这张脸。也忘不了她离开他的时候,她抬起寒星似的眸子瞅着他那副任性的样子。
他算准了,今夜他将能再次看到这张脸。
他感到自己完全拿住她了。
桌上,他面前的筹码越摞越高。手机里,信息和电话接到过一些,却都不是她。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他伸出胳膊便猛然擎回自己的手,仿佛被香烟烫了,他怔怔的,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势的人。
章舜廷并不知道,李蓓蓓此刻正在简陋的新家里咚咚地切菜。
李蓓蓓放下菜刀,因为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李蓓蓓,你忘了我啦!”
她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仿佛来自她心里。蓓蓓说:“妈,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妈妈李太太在和面。“什么也没听见。”
李蓓蓓拿起菜刀,继续切菜。随即一惊,她险些切到手。
“李蓓蓓,袜子袜子,你忘了吗?”心里那声音问。
蓓蓓完全忘记了。金爷爷送的袜子。她心里打了个突。
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说,金爷爷现在,正用这种方式跟她说话!
蓓蓓跑去行李箱里,翻自己从威尼斯回北京时穿的衣服。果真,袜子还在兜里。
她从袜子里摸出那件硬硬的东西。
球形,裹着白棉花。
她窥探,爸妈都没留意她。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棉花。吃了一吓。棉花里包着的,是一颗青杏。
确切说,连杏果子都不算,只是一颗指甲盖那么大的酸毛杏。
她脑海中立刻涌现出,长生不老王母蟠桃、人参果之类的。这就是金爷爷留给她的宝物。
她在手指间使劲搓了搓。
是不是和爸妈分享呢?
算了吧,万一有毒呢。如果成仙的话,再帮助爸妈吧。
她送到嘴边,心咚咚直跳,慢慢咬一口。
“别咬我!”心里那声音歇斯底里地说。
蓓蓓心里一惊,门牙磕在杏皮上。
“我根本不是吃的!”心里那声音恨道。声音那么大,蓓蓓耳朵都快震聋了。
她急忙害怕地扭头望爸妈。他们根本无动于衷。
“李蓓蓓,别乱看。他们根本听不见的。”心里那声音说。
“你是个什么货?”蓓蓓这么想。
对方答:“我是……我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刚才不是叫我酸毛杏吗,你以后可以叫我酸毛杏。你妈妈在衣箱里放了一吨樟脑,熏死我了。”
“哈,我这样就能跟你说话啦?”蓓蓓窃喜。她又试探着在心里小声嘀咕:“啦啦啦,酸毛杏是个大傻瓜。”
“你才是个大傻瓜呢。”酸毛杏不高兴地说。
“哈,都能听见嘛!”蓓蓓狂喜。
“你心里想那点屁事,我都能听见。烦死我了。”
“金爷爷是什么鬼?”蓓蓓急忙问最关键的。
“不能说。”
“你为什么被留给我?”蓓蓓问。
“不能说。”
“你有什么用?”蓓蓓已经不高兴了。
“不能说。”
“你是我见过最难缠、最讨厌、最矫情的女人。”蓓蓓怒道。“你再回答不能说,我就吃了你。”
“哦,你弄错了。我是男人。”
蓓蓓心想:“圆咕隆咚像个球,一点突起也没有,哪像个男人?”
“你心里骂我的话,我都是能听见的。”酸毛杏好心好意地说。
这时妈妈说:“切菜,切菜,面都和好了,你怎么切菜切到炕上去了?”
蓓蓓连忙把酸毛杏揣进兜里,跑回去切菜。切了一会儿,她想:“我怎么把一个男人揣兜里了?”她注意到酸毛杏隔着衣服,贴在她小腹上。
“真愚昧。亏你还是个现代女性。”酸毛杏说。
“我把你掏出来,跟菜一块切了。”蓓蓓心说。
酸毛杏再也不说话了。
而这段日子,李蓓蓓正住在老家,因为她在忙着找工作。她的毕业论文早已在学校做完,就差时候一到回北京答辩、领毕业证了。
李家的新居,却是近百年的旧宅——简直是文物古迹,门口挂一牌子就能收门票了。蓓蓓若够努力且早逝,爸妈可凭“蓓蓓故居”卖票为生。
虽说一院房子,但房和院加在一块没有北京别墅的半间客厅大。
蓓蓓一家初搬进来,这里除了一盏白炽灯,没有可以称之为电器的东西。小院和屋顶这一簇那一簇地长着杂草。夜里朝外望,黑得瘆人。巷子里的路灯竟是立给弹弓爱好者的,能亮的时候就打灯泡,不能亮的时候,拿灯罩练手也不错。虽然没一盏路灯能亮,可要拆走了,弹弓爱好者们还不乐意呢。
不三不四的地痞扎堆在巷口抽烟,遇到年青姑娘经过,便直着眼盯住了看。奇怪的是,其实大顺巷里另有一条道通往大马路,且是近道,却连一个地痞也没有。然而……
李蓓蓓有天傍晚从那里抄近道,突然冲出一个身强力壮、红光满面的小伙子,红秋衣红秋裤,解放鞋。他猛扑到蓓蓓面前,拉足弹弓对着她的眼睛。李蓓蓓吓哭了。小伙子面露得意之色,嗖地跑回巷子里藏起来了——这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疯子,他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驻守在这里。他能一手轻松捏碎三颗核桃。据说被他弹弓瞄准的人,要是竟敢临危不惧,必有大难临头。
唉,为什么越是穷的地方越是人才辈出呢?
这也都不算什么吧。最让李蓓蓓难以忍受的是,巷子里那间老式公共厕所——敢情一百多年了,只有三个蹲位。用厕高峰时,一个坑上竟能蹲两人。
还有,她没有自己的床了,现在得与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小炕上。有时候,她感到自己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了。
日子昏昏的,白天倒比夜晚更深沉。夜深人静时,她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父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妈妈的呼噜犹如暖炉边的猫的闷哼。爸爸的呼噜是刚烈的咆哮,夹杂尖锐的口哨。突如其来的,青砖墙里传来啪的一声,仿佛老墙马上就要爆裂、倾覆了。
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与章舜廷同归于尽!
她常想:她把她最美好的、最纯真的,全都给了他,被他葬送了,而这个剩余的蓓蓓,仿佛一轮圆月变残缺了,孤零零挂在晚上。
“李蓓蓓,不要放弃希望。”她握紧拳头对自己说。“不是据说在忧郁的日子里,最需要镇静么?加油,李蓓蓓!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让这一天高高兴兴,日子就会美好起来的。”
她悄悄把手伸进枕头底下,取出酸毛杏,放在鼻尖闻了闻。
“别影响我休息。”酸毛杏不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