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嘴唇微抿,眼中浮起薄薄的泪光。
相伴数百年,彤冠从未见过她的眼泪,他的心紧紧地揪起,急急地向前走了两步。
看到他的腿,她忽然回过神来,那一瞬的脆弱倏然消失,眉头蹙起,“彤冠?”
“嗯,是我……”
她打量着他,“你弄成这副样子干吗?”话语中有丝罕见的严厉,“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把自己涂成这个样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简直不知所谓。”
她有些发怒,似乎又有些失望和厌烦,挥了挥手,“你去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说完,背转身躺入莲花中,再不看他一眼。
彤冠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脑中一片空白,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时羞愧得恨不能拔掉全身的毛,一时又对着倒影恍惚发呆。
他没有忽略他刚睁开眼时她看着自己的神情,薄雾般柔软迷离,她喃喃念出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吗?能让她露出那样神情的人的名字?
所以,她不是因他这个样子难看而生气,而是因为他这个样子恰巧像另一个人而生气?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刚才训斥他的话犹在耳边,“把自己涂成这个样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答案呼之欲出。
他犹如陷入冰火两重天中,一时如坠冰窟,一时烈火煎熬,他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羽禽之中,她独喜欢鹤,是不是就因为“那个人”的真身像鹤?越想越觉得可能,五脏六腑如被人狠狠揪扯,痛楚焦灼。
其实,她喜爱鹤的初衷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惜乎,他身陷局中,无法看破。
他浑浑噩噩地去找小花妖,到了地方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小花妖住在哪里,往常都是她来找他,而他对她一无所知。
找其他花妖询问,没打听到小花妖的确切住所,却听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你就是找到她也没用,这颜色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凡人的颜料都能保持很长时间,何况我们花妖自己提炼的颜料?”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那一个花妖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挺好吗,干嘛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简直就是对他们花妖技术的侮辱,那人道,“你们羽禽不是最看重羽毛吗?羽毛越漂亮越能吸引可心的伴侣。像孔雀,雉鸟,锦鸡,无不如此。连奇余鸟那种雌雄同体的都把自己的羽毛打理得漂漂亮亮的,你这样有什么不好?羽毛涂好了,媳妇还会远吗?快回家等着好事去吧。”
彤冠:“……”
该花妖口才无敌,把彤冠说得晕乎乎的,他忍不住想,难道主人对那人念念不忘,是因为那人有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想起主人对羽毛漂亮的鸟儿确实更喜爱更关注些,而自己与那人所差者似乎也就是一身彩色的羽毛,既然如此……
反正现在也褪不了色,先暂时就这么着吧。
他拔出一尾细羽给雁菡传信,说自己因不慎答应指甲草小花妖在自己身上练手而让对方给涂了一身颜色,却不料这颜色十分顽固,一时半会竟是洗不掉的,他现在羞愧万分,自觉无颜见主人,所以先找地方躲躲,等什么时候颜色褪了,再来主人跟前伺候。
雁菡听闻原因,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想不到你还这么淘气,算了,回来吧。”
于是,彤冠便以一种与仙鹤风姿完全不匹配小媳妇状小碎步回到了荷花苑,让雁菡忍不住又气笑了一回。
彤冠敏锐地感觉到,她其实是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
或许因为彩色羽毛舞起来更好看,或许他现在样子更符合她的审美,总而言之,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的时间多起来,偶尔还会流露出遥远的缅怀之色。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她默默注视自己的柔软而微湿的目光,他就不由自主地心中狂跳。
他沦陷在她这种目光中,又迷茫又渴望,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却又不十分明了。他想和她谈谈,然而他一动,由休息状态变为清醒状态,她也瞬间就清醒了,那种能够倾诉的微妙氛围一扫而空。于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那些正在努力成形的问题。
后来,他改变方向,去向这里寿龄最长的驩疏马请教。驩疏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雁菡还没到这里时驩疏就已经生活在这里,后来一直协助雁菡管理带山。
驩疏做为一只轮不上级别的神兽,对其他高级别的神兽很有了解,“毕方?
毕方由木中化生,身形如鹤,青羽,赤脚,一足,昔年天帝乘蛟龙车召集四方鬼神时,毕方就护卫在战车之旁。“驩疏的目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有如此经历,才算不枉此生啊。”
彤冠默默无言。
回到荷花苑,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以单足的形象示人,鹤休息是也是单足的,他不过把时间延长了而已。
他泰然自若地把身体撑在一只脚上,优雅地衔起面前棋子,姿态十分高贵。
雁菡不禁莞尔,“你这个样子,还真像。”
说完,再不发一言,落下一枚棋子。
他越来越习惯单脚的生活,而雁菡对此也并没有反对。他不是普通的鹤,不需要两□□替来休息,飞可以代替行走,就是跳舞时,单脚旋转也比双脚旋转好看,也就是说,到了他现在这个程度,两只脚……是多余的……
彤冠想起毕方,神鸟就是神鸟,长得就是简练。由天地灵气化生的生物,和他这般由母体孕育的生物就是不一样啊!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向大神看齐!
怀着向大神致敬心思的彤冠,决定盗版一下大神的形象,让自己也简练起来,那要去掉左脚呢,还是去掉右脚呢?
这是个问题。
彤冠去向驩疏请教,“毕方的单足长得是靠左一点,还是靠右一点?”
驩疏张大嘴巴,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不应该长中间?”
“是这样吗?”彤冠严肃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那他的腿长得是偏前呢还是偏后,是比较粗壮还是比较纤细?”
他自然觉得细长的腿比较好看,可如果神鸟长了一根树桩一样的腿,用粗壮度来弥补数量不足的话……
他必须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驩疏的眼睛瞪成铜铃状,提着棍子就把他打了出去:“滚!你逗老子玩儿呢,老子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
彤冠被现实的无情结结实实糊了一脸,现在,他遇到一个最大的问题,在这里,没人见过毕方,传说只是传说……
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见过他,那就是雁菡。
他不是要把自己变成毕方,而是要把自己变成她心目中的样子。一百个人口中有一百个毕方,神鸟原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目中的神鸟是什么样子。
找到明确的方向,他心中有点小激动,仿佛自己离她心中的某个位置更近了一步,晚上下棋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今天,我去找驩疏喝茶,驩疏把我打了出来,说我没事装什么神鸟。我说我们鹤平时喝茶都是这个样子的,除了杯子有点深……然后向他请教神鸟是什么样子,他一会儿说腿长在中间,一会又说腿长在右边,后来又说我故意逗他玩,因为他也没有见过神鸟的样子。主人,神鸟毕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的腿粗吗,长中间吗,主人见到他时是个什么情景?”
他一副郑重其事求教的样子,让雁菡几乎笑趴在桌子上,心中原本那一点怅然之情也烟消云散。
彤冠认真地单脚独立在那儿等着她笑完,然后听到她幽幽道:“其实,很多事我都记不得了,我记得的多是来到带山之后的事,前尘种种一片空白。可是我却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情景,”她叹息幽微,如低回的轻风,“虽然只是零碎的片段……”她目中又露出那种遥远的怅惘之色,“两个人一起赏荷的情景,下棋的情景,他载着我遨游云海的情景……”她低头抿嘴一笑,落下一枚棋子,“往事如烟,不可追矣,或许,这就是天意。”
彤冠结结巴巴,“那、那您会去找他吗?”
雁菡微微摇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并无多大的意义。”她垂下长睫,神色平静,“带山的一草一木都是我悉心栽培,我不会离开这里。”
彤冠默然无言,而心思却转到了其他地方。
他不会忘记她初见他这副样子时的神态,不会忽略她偶尔流露出的渺远眼神,更不会无视她不自觉对自己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自己逐渐变化的相处模式。
只要她喜欢,他变成那样有何不可,他从未犹豫。
而且,如果变成她过去熟悉的样子,会不会激发她的记忆呢?
他很期待。
他做足准备:寂静无人的山洞,锋利的匕首,修补术法,甚至还找到了那位小花妖,向她讨了一些治伤的草药。
万事俱备,他进入山洞,化翅为手,伸出自己的左腿,一刀□□腿中。
他毫无做手术的经验,何况还是切掉自己的腿这种事。他用了最笨的法子,最笨,最疼,他没有想到的疼,疼得他浑身颤抖。
血如泉涌,让人心惊。
匕首几乎握不住了,他不停地施着止血术法,然而,止血却止不了疼,他一点一点地向里切,匕首一动,血就往外涌,腿根处血肉模糊,羽毛上血迹遍布,他疼得视线模糊,却还是咬着牙,狠心切割。
“你在做什么!”
突然,一声怒喝传来,他抬起头,便看到她震惊的面容,和她身旁是捂着嘴流眼泪的小花妖。
那时他还不知道,小花妖在他身上偷偷下了跟踪药粉,他要伤药的举动引起她的怀疑,她跟踪他,发现他的奇怪行径后报告给了雁菡。
雁菡风一般旋到他面前,目中是无法置信的震惊和痛惜,还夹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她迅速拔出匕首,施法止血,莲花露滴在伤口上,疼痛渐缓。
她的脸色严肃得可怕,挥手让小花妖离去,她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盯向彤冠,“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全身冷得犹如冰海雪域一般。他有些心慌,结结巴巴地说了许多辩解之词,原本那样美好的想法,一说出来,却显得那么愚蠢。
彤冠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虽然之前隐有猜测,可是听到他亲口承认,她还是无法自已地浑身冰冷。
直到此时,她才蓦然发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为了她那些不可言传的朦胧喜好,他竟然要切掉自己的腿!
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纵容吗,纵容了自己的私念,纵容了他的迎合,如果再晚来一步,晚来一步......
她控制不住地心颤。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那点喜好,会对他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是多么畸形。
她把他当做什么了呢,灵宠?打发寂寞时间的玩物?
她从未关注过他的内心,从未关注过他的想法,也就是说,从未把他当做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个体来对待。
于是就造成了他过分依附她,为了讨好她竟不惜自残。
他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中丧失了自我。
冰冷的悔悟穿透内心,她看着他,痛惜,内疚,悲悯。只要他在她身边,他就永远无法真正成长,多少年的修为都不行。
她微微闭上眼,语气漠然决绝,“我说过,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无论你做多少事,也无法变成另外一个人。为了这样愚蠢的理由你竟能做出这种事,你修炼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修炼出你自己。你走吧,离开带山,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了,什么时候你找到你自己,你再回来。”
说完,再不看他一眼,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