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世此地,原来是世人口中的世外桃源,后五国战罢,战胜国的国君,也就是如今统一天下的懿国国君冕,特恩赐其他四国之人可遣来蛰世。
当初的五国,除去懿国外,皆是上古族系,拥有自然之外的力量,但弱在人烟稀少,子嗣微薄。五国战争爆发后,虽有一段时间五国处于平衡状态,但毕竟懿国人力强壮,最后成为了战胜国。
此后,四国战后的未亡者,便聚集在了蛰世。
褚焉一面翻着《蛰世录》,一面顶着颇有些燥热的光线,慢吞吞的脚步在蛰世的大街上很显眼。正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街边穿戴干净的卖花女突然喊住了他,褚焉下意识地侧头去看。
事实上,不应称之为卖花女,少女穿着浅粉的长裙,正笑吟吟地看过来,即使她卖着花,周身的气质却完全使其脱颖而出,但偏贵气之中,有些让褚焉总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公子,第一次来蛰世吧?”少女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眉头一挑,然后微微抿了唇瓣笑。闻言,褚焉稍微走前了几步,然后颔首,他同时注意到少女别在腰间的三色花朵,只听少女又道:“既然如此,这朵花便送了你罢。”褚焉抬起头来看,果然瞧见少女已经掐了枝花过来。
那花分为两色,与褚焉平生所见的确不同,他一时间有些微愣,却忙推辞:“不可,姑娘。”少女却是笑吟吟道:“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你莫要推脱了。”
褚焉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已经习以为常,的确没有其他人的议论声。他笑了笑:“那就多谢姑娘了。”而后收起花来,又向着少女微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褚焉将两色花放在了领口边上,而后慢慢地翻着《蛰世录》走着,大约行了片刻,人渐渐地少了起来,待到突然面前似有大片光亮时,绕进巷子之中,迎面便是一座古宅。
盘踞在身前的树影在地毡上不断蜿蜒,古树旁边被放着一鼎香炉,气息袅袅地升上九天而去,夹杂着淡淡的檀香的阳光衬着古宅上面附着的古老金碧锦绣,反射出耀目的光彩。被紧紧关上的大门使人思索其中的布置,却又因为一股子生人勿近而顿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么……”褚焉低言一句,而后揽了袖子上前,步步踩着石阶而去,纹理似乎都在脚底下一圈圈地荡漾开来,他伸出手指来轻轻在门上叩了叩:“颜旭座下弟子褚焉特来求见。”
片刻的寂静,周围连带着风声都无,褚焉轻轻抬起头来看了眼牌匾,上面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字真真切切。
闻人归。
天下最神秘的香料馆,也是最好的香料馆,处于这蛰世之中,似乎在四国遗民未搬进来之时,就已经开在了这桃花源地。而据说,这闻人归的调香师只有一位,手艺精湛,其香闻者白骨化精。
就在褚焉正要抬起手指敲下第二次时,老妪的嗓音从古宅内传了出来:“进来罢。”闻言,褚焉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伸出手推开门。一入屋中,扑面迎来的便是鼻尖若隐若现的香气,身后的光线轻微地笼罩在黑暗的古宅之中,勾勒出里面模模糊糊的模样。
古宅西壁是一幅淡描的山水,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面来,从中渗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暗香在空气中飘荡。西壁边上则是几排的架子,不同大小色泽的香料瓶子摆放其上。而杵在一进门位置的,是栏起来的台子。
褚焉轻轻关上了门,面前又变得黑暗起来,与此同时,不远处突然闪烁起来一朵焰花,骤然点亮了周围一圈的事物,褚焉微微一愣,便发现执着这蜡烛的是位身着浅青色长衫的少女,她面色冷淡眉目如画,阔袖中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只玉镯子,里面似乎掩着七朵合苞的不同色花朵,模样倒是罕见。
似乎是察觉到了褚焉的视线,少女微微一皱眉,而后敛起袖子来,淡声道:“你便是颜旭那厮的徒弟?”她声音轻缓冷淡,闻言,褚焉这才发现自己盯了半晌,不由微微侧过头去,颔首道:“正是……”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忙又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还请引荐调香师,家师有带话来……”
“我便是调香师。”少女打断他,眸中满是不耐。“然,刚才是位老妪的声音……”褚焉皱了皱眉,却又听得少女冷笑一声:“颜旭这般奸诈之人,怎的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却仔细听来,少女开口的声音,可不就是刚才门外所听得的老妪之音?
褚焉知晓她正在讽刺自己,也不辩解,只无奈地微微一笑,调香师便慢慢走回了台后:“此后,你便待在这闻人归罢。”
褚焉的手指微微一紧,而后笑着颔首:“如此,今后唠叨了。”话音未落,调香师轻轻瞥了眼他:“你这花儿,哪来的?”褚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而后微微一愣,道:“是位姑娘相赠……”
闻言,调香师不屑地笑了笑,她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眸子冷静:“你若是想要两日后不治身亡,便继续带着吧。”
“此花名为噬人心,你的那本《蛰世录》,可还得再好好看看。”
蛰世很少下雨,调香师说她这辈子最喜欢的天气就是下雨,实则因为慢吞吞地看外面的过路人狼狈的颜色很悠闲。听调香师这么说的时候,褚焉正在称量着香料,他的指尖都是香气,以至于眉头微微皱起:“调香师,你这么说,是不是……”
褚焉还未说完,闻人归的门已经被人粗鲁地推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便瞧见一抹白色从门外进来,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位穿着白裙的少女,面色颓然却不失绝艳之色,她身上被淋湿,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门外的风声随着少女的声音一同响起。
“拿去我的执念罢。”
褚焉愣了愣。少女浑身上下都是悲怆之息,她双目无神,袖子湿漉漉地在身侧滴水,唇瓣勾起扭曲的弧度,当她抬起头看到坐在台子后面的调香师的时候,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珍贵的事物,接近祈求地呢喃着:“拿去我的执念罢。”
风声在门外越发大了。
调香师却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盯着少女许久,而后侧头对着褚焉道:“去将门关了,风有些大。”她手下从柜子中取出一支蜡烛,静静地点了,一瞬间亮了周围一圈。
闻言,褚焉颔首,而后绕开少女去关上了门,却听见调香师淡淡的声音又响起在沉寂的氛围中:“花……现在应当叫你鸣凰,是什么事情,让你想要到我这儿来?”
少女在听到名字的时候浑身一震,她愣愣地看着调香师:“你没有变……”她顿了顿,苦涩地接着说:“你在数年前问我的问题,我今日来回答你……收去我的执念,我的力量罢……”她一面说着,眼眸已经轻轻地阖起,睫毛微微颤动下,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你的夫君呢。”调香师问得淡淡。
“他并不在意。”被称作鸣凰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我今日来,只是想要让你……”调香师一下子打断她:“你执念如此之大,我怎能收?”
少女却像是听闻噩耗一般,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如梦初醒般地将脸埋在手掌心中,哭泣声逐渐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他死了……”
“我错了,我错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双肩不停抖动着,水滴从衣裙与黑发上抖落下来。褚焉去一旁拿了干布递给她,鸣凰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任由着浑身如同浸没水中,那调香师半晌才开口道:“擦干净了随我来吧。”
“……”鸣凰随声缓缓抬起了头,那张削瘦的面容上残有泪珠,面颊旁湿漉漉地粘着发丝,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她一面小声抽泣,一面默默地拿了干布拧干衣服与头发,褚焉将台子上的蜡烛轻轻移了过来,而后问调香师:“要去拿干净的衣物么?”
“不必。”调香师淡淡地说了二字。
而后等鸣凰整理好后,调香师才缓缓地起身,领着鸣凰与褚焉往古宅的后院走,这几乎是褚焉第一次踏进后院,与古宅相似的古香古色,雕栏玉砌,一丛丛不知名的花束开放着点缀,同样的参天古木横在院子的中央,旁边是摆放着一张软榻。
后院的香气不同于前院,是一种极其缥缈的气息,会让人的思绪在这里此起彼伏的感觉,你凡是闻见了的,都不大会注意,却偷偷地在心弦留下记忆的种子,而后抽根,发芽。
调香师执着蜡烛,待鸣凰躺在了软榻上,才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你当真准备好了?”鸣凰似乎是微微一愣,她笑的时候眉眼苦涩,而后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最后的珍宝,我也不愿了,只求在后世,能奢求遇到他罢了。”她微微阖着双眸,泪水从眼眶中缓缓地落下来,从红唇上滚落下来,最后滴打在领口。
“我知道了。”
褚焉只听得调香师最后化作无奈的叹息,而后后院突然沉寂下来,黑暗一点一点地弥漫在了四周,他静静地看着本明媚的天空变作乌黑一片,最后只剩下褚焉与调香师手中静默的蜡烛,在不大的范围内,照应出躺在软榻上,似乎死去一般的鸣凰的面容。
世界在那一瞬间开始了变化。
“闻人归,闻人归,黄泉碧落两相隔。”
——世有一人,谓调香师,过其下者,无论是何,虽是一枯,亦当发经久不息之香。有一日,一人至蛰世,其先安定,仍,蛰世独步之香店——闻人归,成了蛰世最秘,亦最著者。盖闻,闻人归之调香师,得素手春,白骨化肉,只是飘渺之香中,人皆以见己之前世今生,后遂梦觉,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