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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颦娥对影恨离居

    吴王府院落,接连几日,大门重重封闭,门庭更是寥落;唯有三三两两鸟雀兀然停落一阵,嬉戏片刻,也便飞走,并不愿做过多的流连。

    李恪径自坐于院中,竟日坐着,面容呆滞,无情无态。

    他不想见任何人,甚至最为亲昵的妹妹高阳公主前来造访,都被他挡在了门外。

    静心轻数,离得知迦绫就要离开自己才不会几日光景,却已是沧桑满身,无法再面。

    阳光明媚的初夏温良午后,绫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移至了吴王府苑,轻飘飘走到恪的身后,柔柔开口,甚悦人心:“三哥,你后悔吗?”随着声音起落,梨树之上,束束残花洒下,簌簌落了她一身。

    忆起当年初见,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如今,故人又要离去,却又何时才能归?多少往事,点点滴滴尽成空;千丝万缕,化作心头无穷痛。

    洁白的花瓣亲吻洁白的肤,衣袂掠起,翩翩,宛如临风白鹤。

    李恪背对着她,没有勇气转身面她。缓缓将手中玉盏放怀,语声浓厚、沉重:“你,决定了?”似发问,又似自语。

    “嗯。”迦绫静默良久,重重额首颦眉,晶亮的华光不停于眸中闪耀,璀璨无比,“我只要一个答案,恪。”她改了口,颤着声,一个“恪”字落入李恪耳畔,又那么清晰的映在心底,“恪,你后悔吗?”

    “什么?”李恪颓然而笑,终也不敢正视他的绫妹妹一眼,此后,也永远不敢了。

    迦绫没有退避,直直问出,清眸蓄满珠泪:“爱我。”

    “水儿。”李恪闭目,转瞬便复又睁开,鼓足毕生勇气,倏然将身转过,定定将面前女子绢美倩影收在了眼底、心间、灵魂深处里去,语气坚定、刚毅、有力:“绫妹妹,我李恪今生做过最有价值的事,便是爱你!”

    “嗯。”迦绫抿起口唇,轻应下这一句,紧紧将双眼阖住,不让那斑斑点点朦胧清泪流出。她满足了,真的满足了。半晌后,低眉额首,长舒口气,极轻缓的语声:“我让你为难了。”

    “不要,不要这样说。”恪再也经受不住那排山倒海般皆数奔涌而来的浓烈情愫,疾步上前,试图将挚爱拥在怀里,但却被迦绫躲开,李恪呆。

    “三哥。”绫儿抬眸,目光绕过李恪,望那初夏里温存无限的湖面,一派明荷苇叶;苍白的面勉强打开丝丝苍凉笑意,哽咽微声:“你看,荷花,开了。”

    。

    一袭白衣,胜雪;樱颊榴唇,胜血。

    绫儿一路莲步细碎移行,从从容容穿梭于人海茫茫之中,面上不假情态,坦然自若。

    火红的轿,有如一道蛊惑的符咒,一刻不停的在召唤着她,抽离着她的身心。冥冥中,若有似无的梵唱,书写着她的命运,不堪一击。

    就在那上轿的一瞬,迦绫倏然回眸,自人群里,发疯似的寻觅着那张依恋已久的面孔,寻觅着她的恪。可惜,她找不到。

    罢了,罢了。。。。。。

    火红轿帘历经一番不甘、屈辱、心碎、悲鸣。。。。。。纠结之后,终于从容放下。

    昔时的记忆,还那么鲜活的绽放在眼前,恍若昨天。

    “古有美人兮,美目若兮。。。。”

    “话说啊,这姑苏,有座绫山,山上,有个迦子洞!”

    。。。。。。

    如今,远嫁的轿,正不偏不移缓缓前行于去往波斯的曲道之上,荒芜的心彻底死了;过往的记忆,却幽长。面对这昔时的唐宫琼宇,最后,再看一眼吧!

    如葱玉指颤颤抬起,掀开轿帘一瞬,却又放下,“算了。”迦绫闭目,“就让这一切,随风散去吧!”从上轿,不,从接过合婚书的那一瞬起,她便已经不再是她,大唐的迦绫公主了。她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她,是波斯的王妃。

    喜轿游移而散,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簇火红的点,于亘古的风与沙中,不断飘失,蔓延。

    “水儿,水儿!”李恪策马狂奔而过,所经之处顿然扬起点点黄尘。原本不忍面对这一分离愁别绪,可临了临了,到了眼下这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他终还是没能挺得住。

    绫妹妹,我带你走,现在便带你走!什么锦绣荣华,什么江山万里,什么男儿志气、抱负。。。。。。我不要了,通通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有你的地方,便是幸福安康,便是天涯海角,便是地老天荒!

    终还是,晚了一步。。。。。。

    。

    唐宫一角,媚娘松散的依靠于躺椅之上,信手翻阅一本《女则》,娟秀眉心满是慵懒。

    香绵软榻,新城小公主尚在酣睡,洁白面颊犹如粉雕玉刻,皮肤吹弹可破,小模样很是怜人。

    媚娘闲看一会子,也觉无趣,便索性将书放回架上,径自倚在了新城身边,替她拈拈被角,打打彩扇。正这时,忽而小公主的奶娘前来觐见,说皇上已经回至书房里,就不劳烦昭仪娘娘看护了。

    媚娘少不得点头额首的将新城交于了奶娘手中,跪领了太宗的赏赐。

    只是深宫内府,本就无事可做,加之又送走新城,便愈加徒徒无聊开来。低眉信手之间,心底却兀然升起一阵绞痛,走了心,撕了肺般,却也辨不得缘由,只是一阵强似一阵浓烈。

    媚娘颦起眉目,只当是暮春初夏,风儿撩拨的很,受了凉气也未可知。加之她素日里惯有的低调处事,固并未对此做太大声张,只是行至软榻处躺好,略略小憩一阵。

    。

    万里无云的广漠天幕忽而下起雨来,越下越大,似要洗刷掉这纷纷浊世的一切,包括先前,美轮美奂的过往。

    恪一个人,孤凄凄走行于大雨倾盆中,仿佛未能感知得到阵阵彻骨凄寒一般,任凭冷雨将他整个人淋个通透。

    什么劝也不听,什么言都不顾,一味沉浸、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宛若行尸走肉。

    “绫妹妹,你曾说过,‘若我们生不能生在一起,那么死,也要死在一起。活着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做什么,我便帮着你做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死了,哪怕搓骨成尘,我们的骨灰,也要放在一起。’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离我而去?”波斯。。。。波斯。。。。离大唐是多么平旦遥远!电光火石间,恪兀然想到什么,俊眉皱起,苦笑徐徐,“还记得我曾给你讲的那个绫山上面迦子洞的故事吗?绫妹妹,这一切是多么荒唐而无理!可笑,真可笑!命运竟是这般爱将自以为是的,渺小的人儿屡屡玩弄于鼓掌间!记得当时你听罢之后笑说我岂不是要将你送给那波斯的猴子?我也笑说,说若真是这般,我剿灭整个波斯。可如今呢?当你真的离我而去,我却除了眼睁睁看着之外,其余的,丝毫都做不得!甚至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犹豫不决;是我,若我得以干练一些、果断分毫,你也不至于如远去的浮萍一般,飘出长安,飘出大唐,飘出我的视线。这么多年来,你便如同我的筋,我的骨;你抽离了我,我便只余一团苍苍驳驳灰烬,安能成形!”

    那一刻,月下吹箫,不为识曲,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灵山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的真言;那一月,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云海,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细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能在路中与你相遇。

    只是,就在这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白鹤,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恪颓然了,崩溃了,真的,真的倒下了。

    缘分一场,快得仿佛雨横风狂。唐宫甬廊,她陶醉了他的双目,他却自嘲是一枕黄粱;吴王深院,他綰就了她的心结,她却将泪挥洒在永夜暗霜。他淡漠了她的姽婳,她惆怅了他的张扬,他们就这样,轻易便穿过了彼此一生的沧桑。

    “殿下,殿下!”远远的,张英撑了伞,向这边追跑过。

    恪熟视无睹,依是径自走着,漫无目的,不知要行到何处。无碍,无碍,没有她的世界,哪里都是一样。

    “殿下,雨这么大,身子不受用的!”安威凛追过李恪,不住在他耳畔开言,娓娓而劝。

    这时,张英已经赶了过来,将伞交于安威凛手中,安威凛急急接过,不由分说将恪撑于了薄伞之下。

    “殿下,皇上他老人家心里一直记挂着您,清河公主、杨妃娘娘也都在陛下那里侯着,您且随老奴回去,好歹让他们放下心吧!”张英躬下身子苦苦相求。

    正说话时,太宗到底放不得心下牵绊,出殿来寻劝儿子,清河伴在他身侧,杨妃却没有跟着。

    作为母亲,她是疼惜、是怜爱;可她到底是大隋的公主,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多了理性。她知道,儿子此刻真正所需要的,不是劝阻,亦不是安慰;只是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思绪得自己缕,自己做的决定,无论过后会是怎样的后果,也还需自己承担;旁人到底是旁人,哪怕生身父母,也干涉不得分毫。

    李恪见了父亲,明眸清目中泛起水波般潋潋的盈光,哽咽低沉,却挺拔有力:“父皇,您跟绫妹妹说了什么?”

    太宗一怔,尔后,决心告知。既然世事已成定局,儿子便务必要学会面对:“朕跟她说,雄鹰若想图腾,便注定要孤独,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有时候,放开一湾浅浅的流水,他却拥有了整个天空。”

    “可她才是儿臣的天空!”李恪那长久积压于心底的万般情绪终于颓然爆发,洪水一般,收不住、放不下。

    恪吼出这一句,落拓仰头,望凄凄苍天,痴喃呓语,“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三番作弄我李恪!”

    “弟弟!”经久沉默流泪的清河兀然将他喝住,垂眸,微蹙眉心,软语苦劝:“我们先回去,雨太大了,莫有个三长两短。。。。。。”

    “死了才好!”李恪一把甩开温存徐徐的姐姐,仍是痴喃:“死了,便不会似如今这般痛苦。”

    清河木柱,唏嘘之中,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提一口气,闭目。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弟弟精雕细琢的俊俏面目之上;力道虽不大,可到底下了狠心,加之冷雨的缘故,苍白之中顿有红晕泛起,一层一层,尽数弥漫。

    “我看你根本就是欠打!”清河也弃了伞,奔过雨中弟弟的近前,发丝浸湿,胭脂弥散:“这么多的人,心甘情愿为你牺牲一切,可你呢!就用你的沉沦,你的萎靡不振你的堕落来回报他们么!”语尽,忘定着弟弟,眸中疼惜、爱怜、温情、无奈、侥幸。。。。。。万般情态重重纠葛在一起,一时里,全是哀伤。

    经久沉默过后,恪周身一软,失魂落魄的跪倒在雨中。

    一旁,太宗静静看着,至始至终没有再度开口吐露一字。良久,拉过女儿,转身离开。

    “陛下,您不劝劝殿下吗?”到底在太宗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张英对李恪也有了温情存留,亦不忍见他这般,固轻声在太宗耳畔低语一句。

    “该说的,清河都已经说了,朕还说什么呢!”太宗苍苍开口,没有停留。

    空旷大地,只余下恪一人,思绪繁杂、纷乱,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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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三哥他真的能挣得出来吗?”宁心殿里,高阳不时辗转、踱步;望那越来越深的天幕,不见停歇的冷雨,终于皱起眉头。

    当她得知迦绫就要远嫁波斯,她便早已预知了李恪的心绪,固急急前去找他。可无奈李恪府门紧闭谢客,未能得面三哥。回还之后细想,三哥独自静静也好,固没有再度讨扰,也实实不忍直面一份离愁别绪,便待到迦绫礼成之后方去了杨妃这里,谁知,三哥竟又是一番无可自拔的沉沦景象。

    杨妃闭目,跪坐于香垫之上,潜心诵经。听得高阳言语后,不急不缓俯身拜了三拜,后又起来,踱步至窗前,坚定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高阳心里却是迷茫,更多的,是关切。

    众皇子、公主之中,她与李恪最为交好。此刻同三哥亲如一人的绫姐姐生生离了他去,他便已经不再完整,风儿略略一吹,怕就会支离破碎,遥遥散去,再也寻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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