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大地一派蓬勃。万物复苏,百鸟灵动。
宫阁,绢美雕花闺阁,帘幕四角低低垂下,阴嫔闭目而躺其中,一脸憔容。
自儿子被处以谋反之罪赐死以后,这绝美的女人便如同焚了心、断了魂般,一天一天枯萎,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俨然离了水的白玫瑰。萎顿、薄弱,已近弥留。
“娘娘,您且醒醒,奴婢为您更衣。”小丫头轻手轻脚走入,于阴嫔进前,低低软语。
阴嫔有气无力的睁开一双美丽不减,因病态而更显凄迷的枯槁眸子,却是不见一丝昔时华彩,只剩空洞。低启薄唇,喃喃:“有何事端,要急着为我更衣?”
“皇上要娘娘快些过去。”小丫头稍稍歪头,甜甜一笑:“兰若公主适才回国探亲,就在承庆殿里等着娘娘呢!”
阴嫔听罢,暗眸忽而盈动,华彩流光溢开。疲意、倦意全无,挣着起身便要梳洗。
女儿啊,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女儿啊!三年了,整整三年,她内心、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远方的孩子。
不管她离她有多么遥远,她对女儿的爱却永远不变。
因为她是母亲,孩子,便走不出她的心。
有一种信仰,便叫做爱。一旦信了,便会不可自拔的捍卫终生。是可以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生生不息,渊远流长的。
阴嫔复又坐在了梳妆台前,这是她由妃贬为嫔后,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满怀欣喜、昂扬的端身而坐其前梳妆。
侍女小心翼翼将那一头因心焦情虑而白了大半的华美锦发盘起,插簪。
本是风华正茂的盛美光景,却被生生灼成这般枯槁、脆弱模样!世事,弄人啊。
罢了罢了,走这一遭,命运使然,权作尝试。
阴嫔柔柔往秀面之上扑了层茉莉粉,抿朱唇,点红描彩;取黛色,勾细挑眉。
皆已齐全之后,尚是唯恐未详尽。歪头思量半晌,嫣然一笑百花迟,唤侍女取了一件橙色衬底,坠碎紫花瓣的华丽朝服,盈盈着体。
尔后,自匣间摆弄一阵,拈过一条珠粒颗颗饱满、圆润的亮白珍珠项链带好,耳畔勾出几缕柔美流苏。
对镜而立,两颊含笑。带娇而狂野,纤柔又清新,竟是久违的明艳动人。
是的,她要将自己最为光鲜、斗妍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留给女儿一个美丽楚楚的念想。
哪怕这次相见,会是此生此世与女儿最后一次的话别。但有了这念想,这亘古不变的美幻念想,纵是她的身、她的心、她的魂都化了风儿,追随儿子云去。这念想,也会伴着女儿走完一生。时时想起,点点滴滴,富足且丰盈。
有些东西,一生只需得到一次,便是一得永得,于身心浓浓化为一体,再也不会飘失。这种东西,就是爱。
纵使风烟万里,永不相见;纵使那故人已去,只要怀揣昔时记忆,时时想起,时时就不曾离去,便是另一种地久天长。足以,伴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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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庆殿内,光晕盈盈流动。兰若着一身大红滚银边缅甸宫服,含笑几许倚于太宗身边,乖巧可人。
三年光景,使得这大隋官臣与大唐帝室血统跻身于一体的绝色公主,略略丰盈了些许。出尘眉目之间,减去几分华彩,偷得些许雍容。
“皇上,娘娘来了。”张英躬身步入,额首报之于太宗。
到底自小便伺候着主子,懂得察言观色。
此时这兰若公主不再是大唐当年那个不受人关注的庶出小公主,而是堂堂缅甸帝国的王妃。又为缅甸王延下一子,扶为接班人。那这公主往后的身份,便会等同于太后。盛贵、雍华、身价,皆是无与伦比。
此时回国探亲,半有炫耀的意味存着;还有一半,便是牵心母妃。
若告知于王妃,阴妃娘娘已被贬为嫔,同母哥哥齐王李佑也被皇上亲自降旨处死,王妃又会作何感想?固,张英只说是“娘娘来了。”并未称,“阴妃娘娘”或“阴嫔娘娘。”此般,倒也合乎礼仪,也大有着探寻太宗口风之意。
“快让阴妃进来吧!”太宗笑笑,对着女儿一脸慈祥。
张英听罢,心中有了底。转身,高阔而唤:“宣阴妃娘娘进殿——”
阴嫔听得这称呼,心下也是澄澈。一瞬里,便会了丈夫的意。
也罢也罢,就将这戏演下去,给丈夫个好体面;更主要的是,给女儿个好映象。将这温暖映象带回缅甸去,一生相陪,安心过活。对长安,万般皆放。
这么想着,阴嫔唇畔勾笑,冲张英点点头,莲步而入。
“母妃!”适才听得阴妃来了,兰若那纤纤游子之心便早早就荡漾个不停歇,收也收不住。此刻母亲进来,更是老远便起身跑过去,甜甜一唤,扑入了母亲的怀。
阴嫔紧紧拥住女儿,阔别了三年的女儿。今日重逢,万般情绪皆数向外溢开。千言万语全全涌上,堆积在喉咙里,却又一时语塞,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剩泪眼蹒跚。
“母妃。”兰若抬头,细细将母亲此刻音容笑貌牢牢收在眼底、心间,哽咽着开言:“你瘦了,瘦了好多好多。”
“淑儿。”阴嫔勉强将泪水收在框里,抬袖掏出绢帕,为女儿拭去泪痕,素淡而笑:“母妃老了,可你却长大了。转眼间,你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我的淑儿真的。。。。。。真的长大了。”
“畅儿,咱们淑儿难得回来一次,你且莫哭,弄得大人、孩子心里都不好受。”太宗也起身而行,牵了阴嫔的手,侧目而笑:“快坐下歇歇,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这一声“畅儿”,叫得阴嫔心里一悸。
“畅儿。。。。。。畅儿。。。。。。”多么亲昵、宠溺的爱称?
当年,还是秦王的世民便这样声声唤她,搂着她观日出,赏星河。。。。。。那样一段日子,潋潋的,极近美好,像梦一样。
可梦便只能是梦,便终有湮灭的时候。醒了、散了、消失了;便淡了、远了。只能成回忆,甚至,连回忆都不曾留下。
阴嫔乖巧的搭住丈夫温良的手,可以托付终生的手,任他握在掌心处。那么亲昵、自然。
只这一瞬,被他小心握着、呵护着,便满足了,真的满足了。哪怕,仅仅是逢场作戏。
一家人坐在一起促膝而谈,无非是说些生活起居,目前近况等。最主要的,却是领略那一份久别重逢的欢愉。
期间,兰若不时向门外瞥一两眼,似是在找寻什么。
太宗、阴嫔心里都是悸悸。他们知道,淑儿定是在等同胞哥哥李佑。从小到大,兄妹两人关系非常之好,相互扶持、互助互慰,真真不愧一母同胞。
过了许久,兰若到底按捺不住浓浓思念,起身莞尔一笑,说要去拜会哥哥,谦和柔顺。
“这孩子!妹妹远道而来,他不来看妹妹,反倒叫妹妹去探望他?”阴嫔慌忙讪讪而拦,语气有些匆促。
好在兰若并没有怀疑什么,柔柔一笑,眨眼:“不怪哥哥,我毕竟回得突兀,他又哪里知晓?还是我去找他吧!也能给他一个惊喜不是?”
“淑儿你且住住脚!”太宗唤过女儿,勉强笑笑,带几分生硬。
“嗯?”兰若侧目,疑惑开来。
太宗、阴嫔面上皆是惨白,谁也没言语一字。
兰若公主虽淑丽容德,却也并不笨拙。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几分不祥已是昭然若注。明眸浩浩,即而温婉一笑,灵巧开言,稳住父母的心:“儿臣也是倦的紧,过几日再去探看哥哥吧!先下去好生安歇,明日里再来陪伴父皇、母妃。”语尽,微微低头,做礼告退。
太宗吁下一口气来,点点头,吩咐张英护送王妃回昔时的寝宫去。
适才,太宗已差了人去打扫。光洁、明艳一如往昔。
兰若屈身谢恩,含笑步出,张英尾随其后。
兰若却是将贴身丫头郁儿喊至近前,径直摆架出了宫门,往齐王府的方向行去。
张英脸色已是铁青,拦得不住,也只能跟上,心存一丝侥幸,想着怎么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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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首凝视那高高而凄凄的王府匾额,这偌大的,已有些残破、颓败的大院。霎那,兰若就哭了,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瞬间,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当她立在苍苍的天空下,凝视这玉白石柱、红粉朱楼依旧华美。心间,便是铺天盖地的伤,切肤的痛。
“齐王殿下,齐王殿下换府苑了。”张英嗫嗫嚅嚅,一时竟想出如此笨拙之词遮掩。
兰若急剧颓然下去,紧紧扶着郁儿。片刻,转身往宫里飞奔。
“王妃——”郁儿一见,慌忙向前追去,牵住主子,示意轿夫跟上,
兰若这才略略平平心绪,从容上轿,摆架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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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嫔静静躺于床榻小憩,兰若便猝不及防的奔了进来。
明了,明了。妃已成嫔,齐王府苑又是苍苍满眼。试问,还能出了怎样的事端?
“淑儿——”女儿突然来访,阴嫔显然一惊,挣着起床,枯槁面上一片苍白。
“母妃,母妃!”顷刻间,兰若已是泪流满面,“噗通”一声跪落,一下一下跪走至母亲近前,伏入了母亲的怀。
“淑儿。。。。。。淑儿。。。。。。”阴嫔自知这一切,皆是瞒得不住,女儿想必已然知道。亦是抽抽泣泣,紧搂着女儿。
母女俩哭了一阵,良久,阴嫔缓缓:“好孩子,莫要悲伤。佑儿是我与你父皇未婚先育的孩子。我们这段情,本就是孽。是孽,便注定要有人来承担。”
“这些道理儿臣不要听,不要听!”兰若哽咽抬头,一瞬,瞳孔里竟与李佑作别阴嫔之前那神采如出一辙,皆是坚定、凛然:“母妃,儿臣今天就回缅甸去,我要领着丈夫和儿子起兵造反!”
阴嫔凄苦垂眉,无奈摇头,谦然淡笑,缓缓:“那还让不让母妃活人了?”
兰若一呆,转瞬,会晤过来,喃喃而唤母亲,复又哭倒。许久许久,哽咽微语:“您放心,待得您的外孙继承了缅甸王位,儿臣定当接您回缅甸享福去!”
阴嫔抬眸,吁出一口气来,绝丽目光错落在远方,依是淡淡:“随缘吧!”
知福福常在,随缘,缘自来。这一生坎坎坷坷坦然走过的女人,临别之前,与佛,又近了一步。然而,却只是一步。这一世,终也没有机会遁入空门、潜心伴佛。
“淑儿,你是幸运的。不管母妃与你哥哥一生多么坎坷而不幸,终到底,你却得到了其他任何一位王子、公主都未能得到的安康、富贵、幸福。‘简单快乐,长康淡泊。’这八个字,是母妃对你们兄妹一生的庭训,你要永记心上,方不会愁苦。淑儿,离开长安,莫再牵念这里的一切,昔时种种,只当做了一场梦。你的记忆里,不要再存有这个地方。大唐于你来讲,只能鲜活于梦中。”
兰若离开之际,阴嫔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忘了长安,忘了大唐,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简单快乐,长康淡泊。”李佑何尝没有将这八字谨记心间?又何尝没有躬身履行?
只是,命运却由不得他这样做下去。一切的一切,皆非他的本意。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一些人,注定只能是悲剧。。。。。。
但兰若不一样,她有幸得到了遵照的权利。因为她虽远嫁,却获得了王妃的殊荣,四海的好评,她是内慧的。
当年,隋臣唐皇两代贵气血统,使得李淑成为最为妥帖的合婚公主。嫁到缅甸去,无非给了缅甸一个不小的面子。这是上天对她的垂青,或许亦是对阴嫔凄苦一生的补偿吧!而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苦恼不安,没有执拗拒绝。考虑到自己往后身价不同,成为唐、缅两国祥和的使臣,母妃自此也能抬起头来。固,坦然应下,拭去眼泪,于哥哥、母亲留得一句“各自保平安”后,安心前往。
也许,自那时起,迈出大唐纵横悠悠九万里地界的一瞬起,她便已经选择了遗忘,忘掉她大唐公主的身份,忘掉一切,安下身魂,一心一意做缅甸盛贵的王妃。
她与生俱来的内慧,成就了她一生的大尽美满。这,却是自己修来的福。
当日午后,兰若从阴嫔那里出来,径直唤郁儿收拾好行囊,未加亲身而往,只是差了人传话于太宗辞别。
此后,复又起轿离去。
“母妃,您放心吧!”一路上,兰若双目含泪,幽幽鸣誓,“儿臣定当依从您的教诲,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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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月十三日,阴嫔病死宫闺。太宗忆起昔时种种,感怀颇深。人便是这样,离开了,往往会使旁人想起故人的种种好来。
太宗下旨,将阴嫔陪葬昭陵,给予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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