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略微黯淡下来,东宫外延,长长回廊处,何语协同冰媛盈盈走过。
她刚从长乐公主那里回来,一路上,总也有些心神不宁的,像是要出什么乱子。一张风华绝代的娴雅面上,浸满美丽,淡泊如素。
屋廊纸窗,一格一格华灯浸染,逐一明澈,大有紧迫之感。
何语走着走着,纤心顷刻涌过阵阵压抑。
不解之外,是恐惧。
她的第六感极强,此刻,隐隐约约间,已察觉到四野那一股子肃杀之气,正弯弯延延、铺天盖地的漫溯。
清风阵阵盈袖,稍挟素菊暗香。何语绢美的妙目里,浓浓心悸随着生花妙步一点一点推进内室,而愈加强烈。
至近前,冰媛一如既往上前推门,何语随着她,盈盈迈入。
瞬时,一架大红嵌金凤长袍便跃入眼帘。两名婢女素手而托,其后,是一条长长流苏五彩点银菊瓣华盖。
满屋红烛尽燃,莹火交汇之下,国母凤冠之上斑斑珠玉翡翠,散射出七彩斑斓祥光。宛如天瑶碎雪,晶耀、明彻,缓缓流泻。
何语先是一惊,既而一震。
到底是书香门第,官宦大家。一瞬里,扫过丈夫、哥哥那分明隐惧,又欲盖弥彰的眼,便不奇怪哥哥缘何也在。玲珑纤心,已明了一切。
苏茂见妹妹定在当地,佯装镇定开来,稳步自婢女手中提起凤袍,笑着招呼:“太子妃殿下,迟早是要穿的,快过来试试看。。。。。。”
“哥哥说笑!”何语兀然缓过神态,打断苏茂,疾步而过,接了那盛贵凤袍,递于冰媛。
微笑盈盈,以掩饰心底慌张:“这凤袍岂是我能穿的?太子殿下快快收好放起,莫叫皇上看见,徒徒生了误会!”
“小语。。。。。。”承乾制止住她,唤过一声,眉目聚拢,欲言又止。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空幽中,何语倏然大笑,伴着寂寞的冷,不加掩饰分毫。
环绕着的,是凄凉、美丽、心碎。。。。。。
承乾、苏茂在那笑声之中平静立着,隐隐颤粟。心底里,见不得人的秽物不断翻腾,流泻,一下一下,嗜咬筋脉。
良久良久,那笑声终于平复下来。何语冷眼瞥向丈夫,满满的失望便压在承乾肩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承乾下意识低头,原本十足的底气,在这霎那间便烟云般散尽。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面对妻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烛火已窜得老高,心蕊处,合着风儿“啪啪”作响,烧得焦黑、绵长。
“皇上呢?”半晌,何语淡娴雅芳的面,微沉了一下,平静发问。
“父皇”承乾轻着声嗫嚅,“可能正在。。。。。。来往东宫的路上。”
何语听得,稳稳心性,将那凤衣霞冠小心收起、叠好,吩咐冰媛放入柜中,转身往门外步出,从容如素。
“妹妹你要去哪里?”苏茂一个眼疾手快,上前拦过何语,挡于她身前,惊问。
何语眸光一盈,既而恍悟;并未加以回复,似是想起了什么,绝代含露之目扫过苏茂,沉声:“哥哥,是你给太子殿下出的好主意吧!”
她嫁到李家整整五年,太了解这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以他的仁,他的善,若不是旁人怂恿,又安能做得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苏茂停顿半晌,抬头,就那样直直抵上妹妹的眸光,静静相对。
这两兄妹,一样的冷傲与倔强,谁头不肯退让谁一步,哪怕分毫。
“没错,是我,就是我!”骤然,苏茂咬着牙,狠狠。
何语纤柔的呼吸急剧加快,面色渐渐素白。纤心虽早已明了这个答案,但当亲耳听得之时,却也掩盖不住失落与惧乱,“为什么?”女子语调轻得不能再轻,似已听不见。颓然问过这句,眸中闪着莹泪。
“因为我是苏家的长子是太子妃的哥哥!”苏茂吼出这一句,不加停顿。决绝,且傲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坐以待毙,看着苏家就此败落。看着本朝再出现一位隐太子妃!”
语尽,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释怀。
随着这霸绝的声音落地一瞬,何语柔柔身段酥软,不自觉向后瘫了一步,直抵在冰冷的墙围。
“妹妹!”苏茂语调温存下来,眼底深处,盛了这一日胜似一日憔悴的妹妹;眼间心上,疼惜与慈爱涌动:“帝王之家,自古以来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若太子不去争得这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难免便会被别人给抢了去!待到那时,太子又将何去何从?妹妹又将何去何从!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不能让你受苦,哪怕一点儿!”
“哥哥啊,你怎得这般糊涂!”何语扶墙,勉强支住身子,苦笑开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个问心无愧么!该是我们的,自跑它不了;不该是我们的,又缘何要去不争气的争个没完没了?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良心、道义!”说于此,目光流转,缓缓落在承乾一张不知所错的脸上,“若这般得来的东西,不要它,又有何妨!如果这一辈子,身份、权势注定长久不得,我愿做。。。。。。”言此,直起身子,复又一笑,眼里竟涌着浩浩然君子气节;一如金秋苍菊,凄凉中,贵傲蔓延:“愿做寂寞烟花,以风姿绝世,芳华霎那,霎那芳华。”
苏茂真真定住,被妹妹胸中气节感动。较之自己,实觉惭愧。
可事情既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摆在面前的,便也只有两条路可寻。
一:逼皇上退位,扶太子登基。
二:失信于众效死义士,失了人心;甚至传入皇上那里,丢了性命。
“妹妹,你要想好,若你现在告知皇上太子谋反。。。。。。会是个什么后果。”苏茂语音复又沉下,皱了下眉。
“我不会这么说的!”何语以为哥哥有了回心转意的心思,慌忙急急解释道:“我会委劝皇上回宫,之后再遣散东宫众兵将。”说着,尽了气力站稳身子,复又向前推门迈步。
“来不及了!算时间,皇上此刻应该已经抵达了东宫三门之外,马上便要投入罗网了!”苏茂喝住。
何语一颤,木木呆望前方,忽的,却将身转过。自知无望,纤心刹那间斑落,生生分割成一片一片:“哥哥,你怎么能去怂恿太子殿下做出此等永世不得翻身的污秽之事!”呼喊之中,理智已是全无。脑海里除了失望、心伤、怨恨、无奈之外,再无它物。
一瞬里,刚烈而傲然的何语竟是急速抽离苏茂腰身之上宝剑。
足逸惊飙,镞析毫芒。还未待苏茂反应过来,便已拔剑出鞘。利刃寒光,有如游龙一般,直刺入苏茂胸膛。快,且狠。
不偏不离,直直洞穿心脏。
苏茂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句,便已颓然倒地,毙命在同母胞妹剑下。
血流如注,一瞬里,鲜红的血花染红了东宫地板、回廊。
一层一层,血腥,肃杀。
何语骇住,持剑的兔白玉腕倏的发软。“咣当”一下,利剑坠地。
“我杀了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温婉美丽的绝色女子,已如泥胎木塑般呆麻。站在原地,良久良久,口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尔后,双手抱头,声嘶力竭长呼。
“小语,小语!”承乾反应过来,快步跑上前,将妻子牢牢靠在怀里,努力平复,“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害怕。。。。没有事情。。。。。。不要害怕。”
“皇上驾到————”
颓然一声长呼漫空流响,承乾骇。
何语也在这又一惊蛰里,止住了汹涌起伏的情态,只余惊恐。
“快,带你主子到偏房休息。”电光火石之间,承乾扭头唤过亦是吓傻的冰媛,急声吩咐。
冰媛识得局势的严峻,匆匆点头应下,小心翼翼搀好何语,快步向外室偏阁走去。
承乾又唤过几名亲随,草草将苏茂尸体拖至角落里藏好。目光流转向暗门之内,李安俨、杜荷、赵节等人马已经静候在那里,整装完备,却惟独不见了纥干。承乾也没太在意,只当是这胡人畏惧了,固没有前来助阵。
正猜想间,太宗已稳步而入。
殿内氛围,瞬时窘迫到极点,四周静的可怖。唯有殿外枯枝之上,那不安分的冬鸟尚在“啾啾”鸣啼。
它们是树上的花,展开斑斓羽翅,自这疏疏郎朗枯木枝头间流连,一冬也不停歇。忙忙碌碌,奔奔走走,又能奔多远呢!
迥抑中,夹一丝冷风灌入。窗外,昆黄华叶已堆积了厚厚好几层。稍有躁动,便“沙沙”作响,好不厌烦。
太宗傲然而立于承乾面前,一双洞穿世事的苍苍老眼中,收尽了深邃。绝世帝王丰姿健硕且雄浑,使得承乾似有一瞬间的失神。
锦绣华丽地毯上,殷殷血色已然干涸、凝固。暗红发黑,渗紫,掺杂邪魅。
“你不是病了么?”经久对望,太宗豁然开口,沉稳又不失霸决。神光如金龙呼啸图腾,流转于儿子周身,直入碧霄。
承乾颤了一下,下意识瞥向暗门内兵将,心里方才有了一丝可怜的底气,却终不敢言语。
“怎么,有胆做没胆认么!”太宗突兀抬高声腔,厉声吼过,虎眸炯炯含威,盛怒却不浮躁。
偏阁软榻,何语神思凑聚在一处,贴墙探听动静。胸口终也提着一口气,手脚冰凉。
接踵而至的重重变故,使她已顾不得继续沉浸在失去哥哥的悲痛中自拔不得。
要知道,此刻正是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下一秒钟会发生怎样的事端,除了老天,谁也欲知不了。
肯定的是,此情此景洗尽了纠葛、锥心、肃穆,是必会定格在历史的长河里,经千世、万世淘洗,永志不忘。
暗门内,各将军、义士麾下之兵开始切切喳喳躁动,成一个点,逐渐依次围拢而上,只等太子令下。
承乾纷纷乱乱脑海之中,浮动称心、何语、安平这三位至亲纤曼影像。为了她们。。。。。。为了她们。
他闭一下目,复又急剧睁开,咬紧牙关,狠狠:“请父皇效仿先祖,自行禅位吧!”语尽,向后摆手。
暗门将士得令后,刹那,皆数破门而出,自四方一拥而上,围住太宗,虎压真龙。
何语忽的震撼,不言悲喜。
如此肃杀,竟没能使得太宗稍乱分毫。一双真龙冷眼从容而淡定的自众人脸上扫过,点头:“嗯,你倒是挺懂知人善用和随机应变。这人倒挺齐全嘛!李安俨将军;杜如晦的大公子,朕的好女婿,驸马都尉杜荷;呵,还有朕妹妹长广公主的好儿子赵节呢!侄儿,当年你父亲赵慈景为讨尧君素而战死,是何等的英雄风姿!再看看你,和你这不学好的表哥交往的倒是不错。。。。。。嗯?”言此,扭头直逼儿子,讪讪轻薄:“承乾啊,你这是有朝一日龙得水,定让江河水倒流;有朝一日虎归山,定叫血染半边天呢!”
李承乾目不转睛直直应对父亲英武不减的眼,不再逃避,重重:“父皇,我知道,此刻您心中定是看扁了我李承乾,认为我不济之外,又添不孝、不仁、不义。可又奈何,凋零的世道上,命运不堪!堕落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我!”
“呦嗬。”太宗轻蔑冷瞥儿子,广袖龙袍微甩,愠怒阵阵:“你从小读得是圣人书集,学得是仁孝道德。今日忤逆生父,倒成世道不济,天命凋零不堪!”
承乾随着父亲话尾,倏然抬头,仰脖大笑。沧桑黑眸里,泪光漫下:“父皇,儿臣问您,自我做了太子这些年来,可否违过一次大唐典律?”
太宗张口,却没能回答出声,深深忆想,良久,黯然沉语:“没有。”
“好。”承乾应下,眸中闪着颓然:“那儿臣再问您,自我做太子这些年来,可否做过一件有损大唐威仪、利益之事?可否挑拨过众弟妹叔伯之间关系?可否为了夺权,有过一次小人之举?”
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太宗虎眸暗下,不得不轻声对道:“没有。”
“好,这些儿臣通通都没有过!但李恪为了入主东宫,不惜放出粮船经过的消息,引得沿途流民哄抢,以陷儿臣于失职;后又篡改儿臣书信,以陷儿臣于不义!李泰为了把儿臣拉下来,不惜诱骗父皇,安插己人盗得李佑令牌,致使父皇怀疑李佑存于异心;后又将李佑逼到了谋反的地步,再嫁祸儿臣指使!”承乾愤愤利诉,语声因激动而颤抖哽咽:“难道这些种种,以父皇的睿智能猜不得、看不穿?敢问父皇,却又缘何要废我!因为你的偏私,因为你的独断!”
太宗兀然吐出一口血来,手捂胸口,喘息不得。广袖颤颤抬起,孱弱指向儿子,喃喃念叨:“你。。。。你。。。。”
承乾站在那里,半是笑着,半是哽咽啜泣,眉目纠葛成一团。
偏房之间,何语听得真切,不禁亦是掩面而泣。泪融残粉花钿重,典丽、风华却不减。
“太极殿已被十六卫军包围,太子殿下,你没有退路了!”纥干特有的胡人粗狂嗓音扯破这空幽冷惧。
隔着一墙之距,承乾、何语竟是同一时刻抬眸,惊蛰。
东宫紧闭的大门豁然间开阔,光线便投射进来。亮了,一屋泓澈。
旋即,便是簌簌的兵戈、战甲之声。一层一层羽林卫黑压压涌上,将众密谋之将拿下。
承乾直直看呆,愣怔间,只觉劲处一凉,纥干已将那寒冰利刃重重抵住了他。
“是你?”承乾那么真切看在眼里,却尚不敢相信这躬身亲见的事实。一瞬中,竟有了置身梦境的感觉。
“殿下,你要效仿皇上逼宫,未免也太不明智了!你且想想,当年皇上能用这一手对付先皇,那是因为他手掌兵权多年,能力、威望、全然不缺!历史有的时候,是会重演,但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你呢?不过一个深宫中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已,放到一处比,恐怕还及不上你大伯和四叔的经验吧!再者说,皇上什么能耐?先皇又是什么能耐?你哪那么容易就能故技重演!”张英轻轻自承乾耳边低语、奉劝。
“为什么!”承乾似是没有听到,侧目,发疯一般惊问纥干。
纥干却也面不改色,沉声:“齐王殿下虽已不在,但刘德却一生只忠于齐王殿下!他就是被你们这些嫡出皇子给活生生逼上绝路的,他死的好冤!明明没有谋逆,却被扣了谋逆的帽子,最后不得不真真切切谋逆!而殿下你呢?这般赤裸裸竖旗谋反,却还想要旁人替你遮掩么!你们这里不是流传一句话叫作‘君子坦荡荡’,殿下,你不够坦荡。”
正说话间,何语已被侍从自偏阁内押于大殿之中。
一张素净可喜的面上,憔悴美丽层层绽开,仍是这般风华绝代。
“小语,对不起。。。。。。。”承乾喃喃。
似是心有灵犀当真存在于世?何语唇角轻轻扬起弧度,稳稳:“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一日,那个晨曦,我披了盖头做你的妻;这一日,这一时,我与你携手,伴你走过生命即将终结前这最坎坷的路途。君,我不悔。”
“不悔。。。。又是不悔。。。。。”承乾倏然大笑,满是轻狂:“当年,称心临走前,道出的,也是这不悔,不悔啊!”
何语面上从容如素,丽丽清眸,泪花四溅于地,晶耀。
太宗虚脱摆手,吩咐将众人押下去,以候发落。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一路行下,一路低喃。承乾黑色瞳仁深处,掩映浓浓的沧桑与寂寞,深不见底。
结束了,是该结束了吧!
太极殿,东宫府苑,依旧那么美丽与华贵。
只是,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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