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气候刚好适宜。正午过后,也不太热。
魏王府里,长孙皇后倚靠在一张青藤仰椅上,歪着头看戏,高阳在一边伴着。
李泰知道母亲喜欢听曲,便专程养了戏班。此时,正唱得是《霸王别姬》。
皇后点头,赞许的笑笑,说唱得好,该叫皇上和诸位娘娘们也都听听,闲来找个乐子。
李泰一见母亲高兴,便赶忙随了她的心道:“儿臣闲下来,便将这戏班送进宫去,叫父皇和各位娘娘们也图个乐子怎样?”
“甚好啊!”皇后笑着点头,又垂下眉目,拉了高阳的手对儿子道:“你们兄弟三个,就涵儿和丽质两个同胞姐妹,若论起亲疏来,不论私下里怎么隔阂,也还是你们最亲。平素里多走动些,莫要起了生意。”
“母后您说到哪里去了!”李泰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这还劳您操心?”
高阳没言语什么,心里一动。
最近这半年里,她变了好多,敛了几分张扬与率真,许是长大了吧!
正说话间,一个小丫头捧了锦盒走过,对着一行礼,说是缅甸供奉了些玉饰,皇上叫分发给各位娘娘们的。
长孙皇后正看到兴头上,便点头说知晓了。
李泰则坐在母亲旁边,叫小丫头捧着那一锦盒物价,自己翻弄,一件一件挑于母亲看。
皇后随意的扫了一眼,看见个黄玉精雕龙柱,便伸手拿起来,笑说:“这小东西到好玩,我好像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
高阳侧头一看,笑了笑道:“准齐王妃温姑娘有一个,色泽比这个略浅些。”
皇后“哦”了一声,点头:“原来是温姑娘,一时我竟没想起来。”
李泰听见叹惋有这个,便忙将龙柱拿起来,向母亲讨要,“这小物件丽质定是喜欢的,儿臣替她留着,赶明儿个过去,穿上金线她带。”
皇后没说什么,点头应许下来。
李泰揣了入怀,心里想着,怕别人看到他见叹惋也有,固留了此件。
便用眼睛暼下周围,丫头、小校们似是未曾留意,高阳却正看着他点头。
李泰经这一看,心里不好意思,笑问妹妹道:“涵儿可喜欢?要不送了妹妹带?”
高阳扭过头去,淡笑了一下:“我不稀罕。”
“你当真不稀罕,丽质却少不得,我便留着了。”李泰顺势笑笑,解嘲:“妹妹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这么久了,我都未曾留意温姑娘也有个与这个肖似的。”
高阳目视前方看戏,似是不经意,冷笑:“我在别的上心还有限,就是和三哥、五哥他们走动得多些罢了。有的人啊,唯有这人身上带的东西越发留心呢!”
李泰真真听见,却回过头去看戏,装没听到。
长孙皇后眼皮垂了一下,没言语什么。
。
安平平安的回到了长安,这期间,李恪虽经历了些许波折,但终于还是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彼时,迦绫带了贴身丫头丹儿向他这边走过。李恪一见,忙迎了她进来。
迦绫告诉李恪,魏王将府上供养的戏班送进了宫去,皇上邀了杨妃娘娘正看戏呢!
“哦,唱得是哪一出?”李恪心下好奇,问了一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迦绫眼波带了俏皮,含笑盈盈,动魄绕心间暗叠了光颜华色,焕了淡粉琼光的裙摆随步微皱起摺,“你最喜欢看的故事,《霸王别姬》。”
“想想那楚霸王真是位顶天立地的枭雄!”李恪听她说了《霸王别姬》,心下生出些许感慨来,“若我是项羽,也定会自刎乌江的。”
“三哥想做那落难的楚霸王,可没有人愿意做这虞姬呀!”迦绫微微低了头,素淡唇角挂了浅笑几缕。
李恪抬头,神色带着惊讶,“妹妹是说,若你是虞姬,不会自刎于项羽面前?”
“当然不会。”迦绫看似不经意的浅浅回复:“若我是虞姬,定会劝那项羽过江逃离,待它日东山再起的!”
李恪心里有了些许异样的情绪,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问道:“此话当真?”
“妹妹闲的没事,说些假话来哄三哥作甚?当然是真的了。”迦绫随手拈起几上软毛狼毫,金檀木细笔,蘸墨画着芙蓉,见李恪问她,故意漫不经心道。
因为私放俘虏,被众文武呈表意决严惩的原因,很多依附李恪的人都改投到了他人门下去。
这几日,吴王府里静得连个官员的鬼影都没有。
李恪心里本就不大顺气,如今,又听得迦绫“不做虞姬”,心中便越发烦闷了百倍。
若是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还尚可恕,可绫妹妹竟也不能懂他?若在别人那里,他也定不会生气动肝火的,可偏偏这话是绫妹妹说出来的,少不得面上一沉,侧过身去,冷笑:“我倒是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
迦绫突兀抬头,观他言行,又听得此话,心中也是一堵。
掷了笔,面目沉下来,喃喃,带了冷意:“我也知道你白认得了我!真是淑女自来多抱怨,娇妻从古便含酸的!”语尽,也将身转过去。
二人背对着背,各自生着气。
李恪听得,也不转身看她,俊眉凛了下来:“你这么说,便是要诚心叫我了无生意了?”
迦绫一时解不过这话的意思,芙面点点含气,唇瓣开合:“我若有心叫你了无生意,我也天诛地灭去!你心里有气,无端拿我磨什么性子!”
“打小起便处处悉心护着她,事事顺着她,生怕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和不顺气。一直以来示她比自己生命还要珍重万分。如今倒成了对月临风恨有之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李恪一面说,一面起身摔了帘子出去。
程鸣忙跟上他,到了帘外的厅堂。
他们二人自小一处长大,好的似一个人般。之间,早存一段心事。
谁都看得出来,只是皆未作提及罢了。
可像如今这般动气,却还是头一遭。
迦绫贴身丫头丹儿慌了下神,见竟闹成这样的不快,是动了真火的。
又知李恪就在帘子外面未走,便上来劝阻迦绫,故意抬高了些许声腔道:“公主殿下,这原是你不对。虞姬正是因为对项羽万分了解,心中方知若是劝他,项羽也定不会听。固才未加劝阻,自刎与项羽面前。如今,吴王殿下将自己比作项羽,你却说若为虞姬,定当劝阻项羽。这不是明摆着跟吴王殿下说你不了解他么!他心里能不气?”
李恪在帘外听了真切,这话正说到自己心坎上来,顿觉迦绫还不如一个丹儿。
恰似明星蓄宝光的清朗星眸暗淡一下,心里泛了酸楚。
“殿下!”程鸣想劝慰李恪,又恐薄了迦绫情面。这时,正听了丹儿言语,便也抬高声腔开言道:“你怎么能与公主殿下至气呢!谁不了解你,她能不了解你?她又怎不知那虞姬对项羽性子熟络,方未加劝阻,意愿随了项羽而去的?只是眼下形式,殿下备受满朝文武冷落、凉薄着,俨然落难的楚霸王。公主是怕您心灰意冷,想树起您的信心,方才这么说的呀!”
迦绫听了,顿觉李恪还不如一个程鸣。
姣好清面之上点起惆怅,想到李恪方才出去时那句“对月临风恨有之”,神思便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心痛神痴,情心萦逗,低声,自语一句道:“薄晨绣夜心无矣!”语尽,低眉轻叹,缠绵固结。
这边正生气间,忽有小役进门来报,说是安平公主来了。
话才说完,刚想告退,便却不敢再动。
只见李恪与迦绫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其间一帘子隔着。
顿觉气氛不对,不知是进是退、是去是留。
李恪听了安平过来,便摆手打发他下去,小役这才急急退出。
随后,一面吩咐程鸣去迎公主,一面掀帘复又走入,贴近迦绫坐下,语气平缓道:“我知道你没有生我的气,但只是叫旁人看着,好像我们拌嘴了似的!等他们来劝,岂不倒显得是我们生分了?”
经了刚才的事,二人心中都有悔意,只是不好进退。
此时,适逢安平过来,李恪有心这么一说,便给了彼此冰释嫌意的机会。
迦绫抿嘴,清泉流水般的秀目眸光垂下,“以后不许再对妹妹发火,要静心听妹妹心思。”
“我什么都答应你便是!”李恪舒心一笑,小声:“只是别不理我。”
迦绫心里俨然释怀,抿嘴浅笑嫣然:“我们怎么越大越跟孩子似的?走吧,文婷该进来了。”
李恪会心笑着点头,起身随迦绫一道穿过屋帘,到了外面客厅。
安平刚好抬步袅袅进来,迎着二人一笑:“这么巧,姐姐也在?”面如春桃冶丽,唇似红烛灿然。转盼多情,语声常盈。天然一段妖娆,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态,悉堆眼角。
李恪扫了一眼迦绫,对安平投了个恰到好处的,形式上的笑:“什么风把文婷妹妹给吹来了?”
安平倒没显生疏,接了他的腔道:“瞧三哥这话说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嘛!怎么,许姐姐来,就不许我来?”
“哪里曾不许妹妹来呢!”李恪一面揣摩她的来意,一面说起了风凉话:“只是我这庙小,容不下妹妹这尊大佛!”
迦绫静默在一旁,说话也不是,不说话还不是。
只得亭亭立着,看这二人一言一语搭讪,未曾开口。
“三哥。”安平突然沉了语调,眉目垂下,曲身,做礼:“三哥这次不计前嫌,拼了亲王不做也要救下妹妹。胸怀如此之广阔,令小妹自愧不如。小妹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今日特来祈求三哥原谅,望三哥莫再计较。”
“妹妹这话客气。”李恪俊朗面目上仍挂了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正如你说的,我们是一家人嘛!还计较这些恩怨不成?”
她的目光竟是似冰水初融般哀伤起来,倏地,却有雾气在眼底弥漫开来。笑容凄彻的让人心痛:“我早该明白,你的大志,非我能及。想要你在惊恐与仇恨中想起我,根本就是徒增虚妄。。。。。。”她语音越来越小,小到听不见。
李恪还是第一次见安平面目之上,呈现这种落寞中带着淡淡悲意的表情。
心底深深处,亦是将她当作自己亲人的。此时见了,难免心软下来。
迦绫自小最舍不得妹妹流泪,虽然这对姐妹之间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变故,但她对安平,却仍如小时候一样,心里有着及浓的情谊。
说不出、道不明,但这却是未变的。
安平仍旧是那艳粉渗红的宫衣,仿佛知晓他们此时怀疑而又有几分爱怜的心境,迷幻般的唇间绯色便妩媚得愈加妖娆。
她的左手漫不经心抚弄发丝,姿态轻盈妩媚。
任丝薄锦缎从腕处悄声滑下,露出半段光洁小臂。
她的神情从容平静的令人心惊,唇角漾起决绝、释然的笑容。
匕首如一道锋利白光,凌厉从眼角划出残酷、孤冷的弧度。
李恪一惊,下意识护迦绫于身后,一面伸手挡下那利器。
却已经来不及,因为出其太过不意,匕首到底快他一步。。。。。。
然,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
寂静中,只有安平急促的呼吸,合着血液滴落的声音。
凝脂一般的手臂上,竟生生被割开方寸皮肉。
绯红、撩人的鲜血,早模糊了衣裙。还在不断流淌、滴落。
“文婷!”迦绫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前去,扶住妹妹。
“文婷你做什么!”李恪焦声上前,探看她的伤口。
墨色乌丝承了血色,流夜妖娆。
凤眸回,遂拈一丝勾魂媚,抿开丹唇,润言:“今日,我以血盟誓。平生将再不作出有伤众兄弟姊妹和气的事。”深红霞色攒光的晃眼,女子眼角眸边,却是难能察觉的清冷。
迦绫羽睫轻闪,看向李恪,唇角蓄着一抹淡淡笑意。
眼眸流水萦绕、空灵清澈:“三哥,从此以后,便和睦了。”
李恪看着安平神情、动作,真心实意的打开一抹阳光、英气的美好笑容,“文婷妹妹,以前发生的事,都已经是一页泛黄的纸。以后,我们都且莫要再提了。大家真诚相待,再不存种种阴霾心机!”
安平垂下凤眸,抿嘴妖娆一笑,点头,徐徐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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