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挥洒九州,朦胧的清辉如纱如雾,悠然在天地间,悠然在睡梦中。
月正当空,寒露正浓。
一处平坦的街道上,一个交错的三岔路口,一驾急速行进的马车幽灵般傲然于风中飘过。
至城门前时,顿了一下。
驾车的向守门兵将寒暄几句,闪了下腰牌,便进了长安城。
已是午夜时分,春日里特有的刺骨寒风低吼,冗长。和着那阴冷、诡异的气氛,弥漫四野。
马车有条不紊的行进。月光淡如流水,照在那赶车人面目之上,反射出微弱的荧光。
隐约可见一副清弱、斯文的面孔,正是续长青。
车内,安平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细长的凤眸眯起。
抬头,面朝天空。妙目美眸顾盼,有着无尽的魅惑与隐隐的眷恋。
面颊上,挂着足以另人心碎的笑容。艳,且媚。
夜,漆黑如墨。
女子轻轻解下纤腰上,一直随身带着的香囊。
拆开,酥滑柔顺的麝香便漫空而过。弥漫在周围,浓浓。
即便化为烟雾也不忍离散啊!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安平抿了抿绛红的唇瓣,微微一扬,笑意盎然。
黛眉轻挑,眉间一点朱砂恍若天成。妖冶,绝美。
喃喃一句,微微低下头来。秋眸凌凌,眼圈竟泛了红。
这几日的生死徘徊,使得她更加认清了自己的心。
眸中,柔波里,总也有一个身影,不间断飘荡。
他生就一双浓黑却不粗犷的秀目,眼神奇光惊人。
微微一瞥,便是一种震撼之感。直直探入心底。俊美与英气并存,浑然天成。
道路之上,忽现一沟壑。一个颠簸,马车略微向前载去,只一下,复又平缓前行。
安平一个惊蛰,从幻影中醒转。
环顾四周,艳美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终究,那颗心是不会属于她的。终究,永远不会。
屈指握拳,长指甲片片如掌。点点鲜血溅落在木橼上,着面时散开,像桃花。
空幽中,寂寞的冷:“你爱他,却要终日帮着旁人伤他。让他在仇恨与惊恐中想起你,也好过像漠视旁人般漠视你。杨文婷,这就是你心所向往么?”
“公主殿下,我们到了。”正思量间,长青开言,对着安平做下一礼。
安平自天幕中收回眸光,应了长青一声,在他搀扶之下跳下马车。
“殿下。”长青抱拳又做一揖,“这深更半夜的,臣不方便送您回天绮宫,恐惊了皇上。您权且在太子殿下这边儿将就一夜,明日再回去吧!”
安平轻点下头,叫长青也快回去歇息,自己抽身进去。
抬屐,刚要迈步之时,却隐隐听得里边儿一阵鼓乐之声。
安平不禁略微皱眉,自语喃喃:“这。。。。。。”
心中突兀恍过一阵不祥,也顾不得整下衣袂、发鬓,忙提了裙角,在小校招呼下跑进门去。一群乐童正身着西域胡服,脸戴青铜面具乱哄哄舞蹈。
他们分作两方,手持大锤、钢刀兵器,伴着鼓点声声做厮杀的样子。
半躺半坐在席上正饮酒的李承乾看得兴起,将手中杯子一扔,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抢过一顶胡冠戴在自己头上。醉醺醺说道:“好,杀得漂亮!孩儿们只管放手一搏,让我李大酋长为各位擂鼓助阵!”说罢,一把从乐师手中夺过鼓锤猛击起来。
这场面,看呆了安平。
良久,恍悟过来,急跑过去,夺了承乾手中鼓锤,挑眉厉声:“哥,你醉了!这里紧邻皇宫,父皇听到了会恨死你的!你还嫌这东宫不乱么!”
承乾醉眼朦胧,是呵,一夜欢好,怎能不犹自梦中回味?
“称心,你回来了?”承乾笑,“那时,你身姿摇曳,婉转如水蛇。素手一伸,起舞,高低起伏,如流如瀑。。。。。。”
安平盯着他,眼中黑白分明,清冽忧伤:“哥哥,南柯一梦终要醒,莫再欺骗自己。我是你妹妹,我是安平啊!”
“安——平——”承乾喃喃。
窗外,寒风呼啸,一阵紧挨着一阵。
终于,一枚叶子晃晃荡荡落到了地上,一副功德圆满。
院子里,供暖的火炉开始吐雾。
传说,这是木的灵精,是草的魂。
它们在死亡中解脱了,将笨重的躯壳脱掉了,将自己幻化成仙了。。。。。。
“安平。。。。妹妹?”承乾眯眼、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大喜,却仍是醉醺醺:“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过了这么久。。。。。。刚才哥哥都没认出你来呢!”
“我回来了,回来了。”安平的声音陡然平缓许多,眸光不经意间飘向那日日起舞的红烛。
人的泪,又比其多几倍呢!
。
“怎么,丽质还是不苟言笑、悲伤排解不得么?”绮云宫里,太宗低头审批白日里未完结的奏折,心中忽然想起什么,抬了下头,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是啊。”静坐于一旁绣榻之上的长孙皇后叹了口气,见丈夫问起女儿来,心中高兴,却还是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神色哀伤:“自从义儿离开后,丽质便这般闭门自忧,行容憔悴。这孩子自小身子骨便不大好,臣妾真怕她出点儿什么事。”
太宗默默听着她答复,边收了手中事务,靠于椅背之上,心中不禁暗自感慨起来。
人这一辈子,最难猜的,便是命。活着的时候,日后会发生什么,会怎么样,谁又能料想得到呢!
“陛下,臣妾寻思着,给长乐再寻一个驸马可好?这么小的一个妙龄孩子,作为母亲,臣妾是真不忍心看着她守一辈子的寡啊!”皇后见他动了情,边说,边看向丈夫,目光问询。
“这。。。。。。”太宗思忖片刻,也着实心疼女儿,便默然应允下来。
正说话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鼓乐合鸣,轻飘飘的,听不得个端详。
长孙皇后面目垂了一下,心中有些着慌。
这曲乐,与她那日途径湘清宫时,听得银妆所弹的《潇湘曲》竟是音律迥似,大尽相同。
太宗一皱眉头,冲着在殿外徘徊良久、不时张望、探寻曲乐出处的张英喊道:“这是哪里来的丧气之音!”
“这。。。。。。好像。。。。。。”张英心下犹豫,哆哆嗦嗦地瞥了一眼面如白纸的长孙皇后,不退也不进,不敢言语。
“好像。。。好像是东面儿传来的。。。”皇后自知瞒得丈夫不过,狠了下心,接过张英话头,结结巴巴说出。
“哼,倒长了本事了!”太宗面目抽动一下,脸色微变。
“陛下。”皇后见状,心中顿时恐慌不已,扑通跪于太宗身下,央求:“都是臣妾教子无方,让承乾犯下这不合时宜的罪责。请陛下宽宥太子,治臣妾之罪!”
见李世民没言语什么,皇后心下越发焦急如火,跪行几步,扯住太宗衣角,仰头哀求:“陛下,求您宽宥太子,治臣妾之罪!求求您了,陛下!”
太宗不去看长孙皇后,鼻腔哼了一声:“你养得好儿子!”说罢,甩开地上的妻子,大踏步出了绮云宫。
“陛下,请宽宥太子,治臣妾之罪,治臣妾之罪啊!”皇后仍跪于地上苦苦哀求着、哭喊着,一怀心碎。
。
春阳高照,马蹄声疾。
身着便装的太宗与李恪在郊野草场之上奔马疾驰。
马儿四蹄翻扬,耳畔便伴了呼呼的风声。
跑了几圈,太宗一勒缰绳,打马停住。李恪也在父亲旁边勒马停下,侧目微笑:“父皇这赤龙马,真是匹良驹呢!”
世民也一笑,眼中尽是慈爱,却也含着深意:“恪儿,再好的马也要有出色的主人来鞭策它,它才会跑得更远,变得更强。”
李恪听着,略微一低头,知道了父亲用意。不禁为自己昨日的倔强暗自悔恨,面上泛出羞涩。
太宗看着,不觉哈哈一笑:“想不到朕的恪儿,还会有如此腼腆可爱的时候啊!”
“父皇您取笑儿臣!”李恪抬头看向太宗,一双英气眸中久违的孩童天真闪过,语气深深:“父皇对儿臣的好,儿臣全都明白。儿臣,便像这马儿一样,总也想着自己腾飞向前,却往往不能得愿。得需父皇这样出色的骑手调教,方能成为有用之才。”
太宗听他说着,心中甚是欣慰与释然。语气轻缓,温良:“那,还恨父皇吗?”
“儿臣从来就没有记恨过父皇。”李恪吁一口气,徐徐:“就算有,也只是一瞬,不能成恨。天下本就无不是的父母,况且众兄弟姐妹里,父皇一直示我如唯一。”语尽,话锋一改低沉,俊朗面目之上一笑,撒了个小娇:“这珍贵的父子情,儿臣才不舍得轻易叫它破碎呢!”
太宗又是会心一笑,俨然一位慈父爱怜子女般的笑容:“恪儿,你的身上有朕的影子。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唐渐渐脱离了当初那个风雨飘摇的动荡年月。其实朕最留恋的,就是当初那风云初会的岁月。刘武周、梁师都、薛勇。。。。。。这些曾经的英豪,都化作了尘埃。如今,唯一称得上枭雄的,就只剩下颉利。”太宗抚着马背,露出心驰神往的样子:“父皇现在已经略微感觉到寂寞了,高处,不胜寒啊!”
一阵风起,是初春特有的干冷。
郊外大地空旷,原本柔弱的风儿卷起漫天黄沙,轻扬,几十步以外就不能辨物。
太宗急忙招呼李恪打马,往前狂奔了一气。
终于,风落,只是一阵。
这一天,父子两个直玩儿到黄昏日落时才回去。
各自抒了心中郁结,真真酣畅许多。原本就至纯、至真的父子情谊,较之从前,更是越发的亲密了。
长安城门前,张英早早便派了人与他一起侯着圣驾。
由于皇上是便装出去的,固没有声张,只是小心迎了。
“恪儿,这几日千万要爱惜身子骨。出去玩儿可以,但不要只身一人;晚上切莫熬神读书,早些休息,知道了吗?”临别时,太宗不放心的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
李恪微笑着点头应下:“父皇只管放心,儿臣又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呢!”
语尽,吩咐张英照顾好太宗起居,莫要为种种劳人事务累着。
张英点头行礼,看着李恪,不觉一冷。
那眼神分明像当年的太宗,不同的是,更加霸气与决绝。
在那个火红落日当空、雾气环绕下的长安。听着父子两人对彼此几乎如同一辙的关心言语,看着两张极其肖似的面孔渐渐重叠在一起,明了“承乾命不久矣”的将来。。。。。。
。
太宗刚步入承庆殿,一眼便望见了亭亭立于殿中的安平。
心中悲喜交集,万种心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欲收却收不住。
“父皇!”安平胭脂浅色的丹唇轻启,含着一抹笑意。
听到太宗的脚步声,一转身跑过去,扑到了父亲怀里。
父女劫后重逢,恍若隔世,二人都唏嘘不已。
太宗爱怜的望着眼前一路风尘,分外憔悴的女儿,心中疼惜柔柔荡漾开来,“文婷,辛苦你了。”
“父皇哪里话。”安平不住摇头,黛眉轻动,明眸流转,一丝婉约如水。泪痕掩去几分胭脂的浓艳,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多蒙了父皇龙威,颉利他们到底不敢与父皇抵抗,所以将女儿放回来了。”
太宗一听这话,心下明白过来,看来女儿是不知道李恪救她之事了。便也闭口未提,想有意试她一番。
夜色深深,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过了许久,父女二人的心境平缓许多,太宗忽然向安平提起李恪私放俘虏的事。
“文婷,你三哥的这件事,你怎么看呢?”
“这。。。。。。”安平自小在太宗身边长大,耳闻目染政治。见父亲问她,自然并未多做疑心。
眸光闪动几分,似在思量。半晌,皱眉道:“父皇,这要看得是民意呀!既然众文武都有严惩之意,那。。。。。。。。。。”
“呵。”太宗冷笑一声,打断女儿,面目一时竟全然冷漠下来,唬了安平一跳。
“你可知,你是怎么回到长安来的?”
“儿臣,不知。”安平低头,揣摩父亲心思。
“好,那朕就告诉你!”太宗似是着怒,“正是因为李恪私自用叠罗施与你做了交换,你才平安回来的!”
“啊?”安平一个惊蛰,绛粉瑰丽唇角微启,倏然抬头,不敢置信。
“你要民心是么?”太宗快步流星走到几前,拾起一封奏折,扔向安平:“这是你九弟晋王李治私下里呈给朕的,不也是民心么?他说理不外乎人情,情更胜于那冷冰冰的公理!”
安平并未仔细去听父亲教训,早已泪水盈眶。
良久,自语喃喃:“三哥他这么做,划得来么!”
烛火在空中攒动一下,打了个结。安平心下突然暗暗领悟:“对啊,有一种信仰,就叫做爱。一旦信了,就一定是刻骨铭心的。在信奉它的人心里,哪里还有什么划不来的概念?他舍不得迦绫为了妹妹难过,便这么独断的做了,哪怕万劫不复。。。。。。”
“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叫手底下的人把参李恪的呈文都给朕收罗回去!”太宗想起昨夜东宫胡曲,似是怒极。
“儿臣定当劝阻太子哥哥。”安平慌忙接过应下,语气不失平稳、镇定。
阳为亲昵,而阴怀不测是她惯有的招数。
但这一次,却像是真的被触动了。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