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绫手托香腮,坐于甬道凉亭之上发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远远看去,如一幅美人图,娴静中带着恬适。
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李恪悄悄从她身后走过,曲下身子,一把搂住她肩膀:“绫妹妹,做什么呢?”
迦绫惊了一下,回头定神浅笑:“三哥又这么唬着妹妹,也不支声就突然出现在妹妹面前。总把我这一通吓的。”微风吹过,体若拂柳,袖如素霓。
“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我这习性?”李恪冲她微微一笑:“反道来怪我。”
“是我不济行不?”迦绫知道他在开玩笑,俏舌反问一句。
李恪没应她这句,只是自顾自道:“古有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语罢,看向迦绫,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迦绫听贯世人赞她美丽之词,只是每每李恪谈及,却还是掩不住娇羞。
“三哥既然说得妹妹如此之好,那便再讲一段来于妹妹听?让妹妹,一次听个够?”
“好,就让你听个够!”李恪端身坐在她旁边,徐徐开言,双目如潭:“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迦绫巧笑:“这一句是出自春秋时期,楚国宋玉的《神女赋》。”
“正是。”李恪笑着点头。
迦绫倚着李恪肩膀,笑说:“我只愿自己有那清清涤涤菡萏之姿容,便是甚好了呢!”
李恪顺势抚过她的长发,摇头喃喃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迦绫听得,抬眸有意打趣:“如此说来,我是不及银妆妹妹姿容曼妙了?”
李恪停顿一下,不解:“此话怎讲?”
“不是哥哥自己说的?”迦绫故意反问他:“这‘芙蓉不及美人妆’,不是在说妹妹不如银妆么!”
李恪恍然,眉心点她一下:“斟斟酌酌,一个字也要计较!”
“我可没有。”迦绫笑着推脱:“若是妹妹有朝一日,白绫老面鹤发苍了。三哥可不要嫌弃才好。”
“是吗?”李恪心下好笑,真不知道这个妹妹终日里想些什么:“若到了那时,三哥也会陪着妹妹一起终老的。”
“公主殿下!”正说话间,迦绫贴身丫头丹儿急匆匆唤着跑来。见李恪也在,匆忙一行礼。
李恪唤她起来,迦绫轻声问道:“缘何如此急躁,有什么事端?”
“事端不曾有,只是只是。。。。”丹儿呐呐着,抿嘴将书信递交于迦绫。
迦绫接过在手,与李恪对望一眼,匆匆展开读起。
才几句,面色便层层惊惶开来,下意识将握了书信的手放在身侧,自语喃喃:“是安平。。。”
李恪一见她这神情,许是出事了,也忙一把扯过读起。
良久,眉锋一凛,抬头问向丹儿:“是什么人送来的?”
“奴婢也不曾知道。”丹儿怯声低头:“御膳房的小丫头们出外买菜,说是有人托信,见了便稍来给‘暖芙宫’的。”
李恪思忖一下,皱眉自语:“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边想着,边起身来准备去往承庆殿。
“哎,三哥。。。”迦绫慌忙中拉了他的衣袖。
“嗯?”李恪转身。
迦绫急急站起,清水瞳仁看定李恪,有些吞吐:“三哥,你,你当真想救下安平?”
“那是自然啊。”李恪背过手去,吁了一口气,坦然道:“都是一家人嘛!平素里就算再怎么争斗,那也不过是自家的事。如今,外人要害自家人,当然该团结起来打跑外人了!”迦绫听着,垂眸,不觉点头:“三哥如此胸怀,妹妹便是放心了。只是若真想救下安平,这事便万万惊动不得父皇!”
李恪细细听她说完,心下惶惑。
迦绫复又将书信拿起拈在手里:“三哥,若是父皇能成事,那这信又怎会送到我这里来?明摆着,草原方面是有意避开父皇叫我们小辈去做的。”说着,铺展开来,“再观这信内容,直截了当提出用安平来交换叠罗施。纵是父皇知晓,他又能应下吗?”说完,不禁叹息起来,面上愁容阵阵。
香腮冰洁,胭脂无染去粉饰;云鬓浸漆,青丝如瀑落玉簪。纤指若兰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暮云拈花倦霓裳,无语别院倚西亭。
李恪经这一点,明了。侧眸,看她满面哀伤,着实惹人怜爱。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绫妹妹。”他上前安抚道:“你且莫要心急,草原条件再苛刻,文婷都是必定要救的!”说着,微微扬起眉弯,心下思虑。
。
袅袅琴音透过雕花窗子,缓缓飘过,萦绕着红粉廊柱。
冷冷凄凄,凄凄惨惨。
湘清宫里,银妆面色苍白,眉目淡淡。
于这春日薄凉的尘间,卷帘唱弹:
“一张机,上林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柳叶枝头,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去。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春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上林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梅瓣,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渺无垠。花间更有双蝴蝶,离弦一响,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文知是赋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单花单叶又单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筱亭站在一旁静默的看着,眉目垂下,不忍讨扰。
银妆将这“九张机”唱完,琴音便渐渐慢下来,一下淡似一下,最后,终于静止。
“公主。”筱亭心中暗暗替银妆难过,这么些阵子,终于忍耐不住,断断续续开言:“他。。如今就在长安囚着。。公主要不要,嗯。。去求九王子见见。。。。”
“不要。”银妆未及她说完,便将她话锋打断。薄唇开合,脆生生吐出这两个字,漠漠而决绝。
筱亭知道她心里绞痛,面上挂着不肯低头。可怜主子,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缄默。
银妆隔了许久,复又扶起琴来。
时光无尽,事务轮换,不变的,仍是这支潇湘曲。
她一边弹着,目光却是直直落在远方,绵软而悠长,隐逸着空洞。
“岑大人家的两位公子。。殉难了。”筱亭怕银妆受不了这哀伤的格调,固开言,想要找些什么话头来说。
“呵。”银妆琴音未停,憔悴的不堪一击的苍白面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语声冷冷:“他们活该!”
筱亭听得,面上一青。
起先惊蛰,接着后怕开来。
如今大唐正与草原交战,银妆这话若是叫旁人听了传开来去,她便是真的没路可活了啊!“公主。”想于此处,筱亭慌忙按了瑶琴,不叫她弹下去:“伤心归伤心,可若为这伤心弄坏了身子,得罪了旁人,可便大亏了呢!”
“伤心?”银妆侧目看向她,带一丝自嘲,淡笑:“我哪里曾有这伤心了?”,语尽,目光俯下,看着琴弦,眸子渐渐黯淡,自语:“只是无奈。。。无奈。。”
筱亭抿嘴低头,银妆心里的苦,她又怎会不知晓?
可这胡曲《潇湘》,到底不是个应景的曲目。如今这局势,若是由着弹下去,定难免招人非议。
仅是招人非议还好,若有人借此弄成一种事端,降罪下来,又是如何?
“公主,这曲子弹它不得!”筱亭说着,俯身抱起瑶琴,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弹得弹不得与你何甘?本殿喜欢便是,你又作甚!”银妆见她抱了瑶琴,不由着急,端身站起,抢过。
筱亭不依她,硬是不给。
银妆一急一恼,竟咳嗽起来,喘成一处。
筱亭见了,慌忙放了瑶琴上来捶背,却被银妆推开:“你且来捶什么?用绳子勒死我是正经!”
“殿下。”筱亭见她一行哭,一行气恼,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
心下后悔,“刚才万不该与她犟的。这会子她这样,我又替不得她!”
如此想着,不由滚下泪来。
。
长孙皇后从长乐那里回来,心下正可怜女儿处境,不禁阵阵做叹。
忽听得,湘清宫里传来一阵阵哀哀怨怨的曼妙琴音,声声触碰心弦,声声断人肠。
“这哪里是弹琴,这分明是鬼在哭啊!”心下默想着,忽而,琴音一转,竟是一种大唐从未有过的音律。
皇后微微好奇,唤了执事宦官,探问:“这是什么曲目?”
“回娘娘话。”宦官躬身:“这是一支胡曲,名作《潇湘曲》,银妆公主近日总是弹奏,境界以至炉火纯青了呢!”
皇后听罢,眉头微微聚拢在一起。想到银妆与李治的暧昧,唇角凉薄笑起:“这小贱人越发放她不下!炉火纯青?且叫她到北苑去炉火纯青吧!”
语尽,使了眼色,转身。
宦官点头哈腰,会意。
待皇后离去走远,唤了人,奔湘清宫而去。
。
高阳独自一个人站在寂寞的池边,背对着恪。
望着满池浮萍,骄傲的面上不言悲喜。
“涵儿。。。。”李恪轻轻唤她,语声哀伤而无奈。
高阳转身,面色不太好,眼神是微微黯淡的。
“妹妹。”李恪不无哀伤,剑眉星目满满的,全是疼惜:“三哥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高阳冷冷地垂下头,幽幽地问:“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你该高兴了吧!”
“高兴?”李恪眉目皱起,苦笑一下,心酸:“傻妹妹,三哥怎么会高兴。。。。”
高阳突然笑了,声音是沙哑而兀长的:“你不是一直恨我么!恨我,是长孙一脉的血统。”
“三哥几时恨你了!”李恪心下伴着酸楚与焦急,“我只是。。。”
他要如何告诉她?他的心,从来都不曾变过。
他只是太爱护她。他怕,怕因为他们关系的紧密而给彼此造成难堪。
更怕的是,她会因与自己的交好而有一天被陷于不义。
她毕竟是长孙一脉的精血蔓延,太子的同胞妹妹。若是事事帮着他,向着他,旁人会怎么说她?
所以他才故意冷着她,有意疏远她。
对这个妹妹,他是真的倍加呵护,所谋唯恐未详尽的!
“三哥你不用说了。”高阳嘴角仍是挂着笑,眉目怅然:“你的顾虑,妹妹明白。”语尽,长长吁出一口气:“其实,死一个岑忠,呵,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不过是我心中一个替代罢了。我只是不明白呐!不明白老天爷既然注定我与那个人的不可能,还送给我一个面貌酷似那个人的人来接纳我,又为什么。。。要再度把他收走。”
“涵儿,你的话,三哥不明白。”李恪心里动了一下,却还是反问。
高阳抿嘴,垂眸。良久,复又抬起,转了话锋:“不说这些了。三哥,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我们小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高阳说于此,歪着头笑:“那时候,在父皇的寝宫里,我追着你一直喊着,喊着‘三哥,三哥——’。”
“记得记得。”李恪寻着她那清甜的声音,回忆开来:“我边跑边回头看你,笑着招手,‘我在这边呢!高阳,高阳——’”说于此,他微微笑了一下,轻轻:“直到父皇有力的手将我们抱起,亲着我们的脸,我可以感受到他硬硬的胡须。”
“父皇最爱的女人便是杨妃娘娘,最宠的儿子,便是三哥。”高阳轻飘飘说着,三月春风般的怡人。
李恪点头,眼波深邃、绵长:“父皇很爱母妃,不仅因为她绝世的美,更因为她与世无争的那一份娴静、淡泊。我很早便能感知父皇的心情,下了那威严的朝堂,他渴望的,依旧是人世间最平凡的温情。”
。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