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那些孩子们,而是妻子。
“孩子们还需要你照顾,我走了,只盼着你替我好好看着他们,”在妻子越来越悲戚的呜咽声里,程宗辅低柔地说,“答应我,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直至儿孙满堂。”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寇夫人泣不成声。
她答应了丈夫做他离去之后的眼睛,所以她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到她能彻底瞑目的那一天。
临出城的那一天,顾昭和萧昀都去送别程家的车队。说来他们有许久没有私下联络过了,却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赶到。
两个同门的师兄弟一碰面,萧昀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顾昭则是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寇夫人坐在车里,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精气神已比之前好了许多。她笑了笑,仿佛没看到方才的一幕,一只手握住顾昭,一只手握住萧昀,温柔地道:“师娘要走了,这一去守孝,三年不得见面,有几句话,师娘要代你们老师嘱咐你们。”
“师娘请讲。”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情不自禁地一怔。
寇夫人见状,心中暗叹,想到亡夫的叮嘱,愈发哀戚:“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有许多话,师娘也没有必要说,只是日后行事,记着两点便罢了。”
“选定了的路,纵是后悔,也不能回头。”
“这世间之事,除死,再无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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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程家离开,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顾昭开始蛰伏起来。
当日程宗辅去世后,他以“先师之恩,重逾父母”的名头上书,希望皇帝能准允他为师守孝。小皇帝如今正指着他在晋王系内斗的当口安插己方势力,自然一口拒绝,只道感念顾昭的心意,准他三个月的假,在家中为程宗辅祈福。
只是他明面上呈现出一副收缩势力的样子,朝中的明争暗斗却愈发如火如荼。
萧曈比起萧昀来,不足之处在于他在军中没什么势力,可随着他与殿前都指挥使家的小娘子婚期越来越接近,有了这一门妻族,不止在中枢,更是在军中与萧昀的势力争锋相对起来。
这边厢两兄弟内斗,顾昭在小皇帝的暗中支持下,也牢牢把持着自己手中的势力,并不断扩张。
如今的朝堂可以说是一分为三,那些暗中观望,或者索性一门心思做孤臣的不算,大部分分成三个派系,一派是齐王萧昀的人,一派是越国公顾昭的人,而萧曈的身上虽然没有爵位,眼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晋王多半时间将他带在身边,他这派也可以算是晋王的人了。
这些风风雨雨,在门第稍高一点的人家中早已不是秘密。谢小蛮又不是傻瓜,她是这世上仅有的几个知晓顾昭身世的人,心道莫非顾昭竟是想夺嫡?!
若论起血统来,顾昭是皇室真真正正的嫡系。可这原本应该是个不见天日的秘密,纵是揭出来,顾昭又哪里来的证据?
谢小蛮知道男人总是会有野心的,原本是龙子凤孙,却要改名换姓,顾昭若是心有不甘,也是常事。只是她私心里……并不想顾昭去挣那一个位子。
顾昭的那些政事往来从来都不瞒着她,所以谢小蛮心里有了疙瘩,只犹豫了片刻,就直接找上顾昭问了个清楚。
顾昭只是笑了笑:“小蛮,你觉得,这皇位最终会落到谁手里?”他见谢小蛮发愣,又道,“或者说,你希望落到谁手里?”
这……谢小蛮用她并不弯弯绕绕的脑瓜仔细想了想,小皇帝萧曜明显是不成事的,先不说那孩子能不能服众,谢小蛮好歹也跟在他身边那么多次,知道萧曜在重重重压之下,早就失了为人君者的心性,他做不了皇帝,也不会是个合格的皇帝。
她不希望顾昭做皇帝,剩下的萧家人里,最有实力的就只剩下萧昀和萧瞳了。
想到这里,谢小蛮忽然有点明白了顾昭的用意。
“阿昀和阿曈都是我的好友,我不想偏向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也不能偏向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如今的朝局是三足鼎立,若顾昭有所偏向,对另一个被孤立的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所以顾昭不能站队,而他既然不能选择,就只有不断壮大自己,好让新皇登基之时能投鼠忌器。
弄明白了顾昭的意思,谢小蛮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拿爪子拍了拍顾昭的手背,顾黑啊,这皇帝可不好当,你不要犯糊涂。
顾昭眼里都是笑意,看着胖猫儿长尾巴一甩一甩的背影慢慢消失,方才垂下眼帘。
他没有说实话,他确实对那个皇位没兴趣,只不过他不是不想做选择,而是在观望罢了。
就在老师病重的那段时间里,萧昀有一次私下里找到顾昭,问了他关于谢小蛮的问题。那时候顾昭才知道,小蛮向萧昀坦白了身份。
这很不同寻常,原本他们商议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以顾昭的敏锐,立刻察觉到了谢小蛮之所以如此做是另有内情。他当即派人去查,随即顺理成章地知道了萧昀曾经去程家求娶谢小蛮的事。
那么小蛮向萧昀透露身份,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她想必是指望着能让萧昀对自己死心,这个法子不能不说是不好。但顾昭回忆起那天萧昀旁敲侧击的模样,心中发沉,恐怕阿昀不会轻易放手。
他拿不准萧昀的心意,因而也无法做出选择。阿昀和阿曈都是他的好友,但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那个位子,阿昀比阿曈更合适。
所以顾昭的打算,原本是要徐徐图之,以一种更温和的过程让萧昀坐上皇位。他不希望萧曈落到不好的地步,为了那对兄弟不会反目成仇,还是要循序渐进才是。可是萧昀如今对小蛮起了心思……
这天底下,皇帝若想得到什么,几乎就没有落空的时候。
放在膝上的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顾昭不愿意事情最终会到那一步,但这本不是他能控制的。所以他要给自己和小蛮找好退路,原先的打算,也要斟酌一二了。
没过多久,萧曈成亲。
就在他新婚的半个月之后,病病歪歪的晋王挣扎起身,亲笔写了奏章递到朝上,请封长子萧曈为世子。
此举一出,朝上立刻炸开了锅。萧昀如今是亲王,临朝站班,他就站在晋王身后。小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一众朝臣,和惊愕不已的其他人不同,萧昀却是平静之极。甚至在晋王递上奏章后,还十分妥帖地扶了扶略有些踉跄的父亲。
而萧曈如今是正四品的吏部侍郎,站在人群的中后段,面上毫无异色,只是愈发恭谨。
萧曜见状,心中越加胆寒,这两个狼子野心的堂兄,一个比一个都要心机深沉。
退了朝,他忙忙地急召顾昭奏对:“顾卿,晋王这一着,是什么意思?”
晋王又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请封萧曈为世子,会让萧昀与他彻底离心,从而导致晋王一系的势力分崩离析。他这么干,不就便宜了帝党?
晋王犯糊涂,萧曜自然是高兴的,可他又不能不想晋王是不是在故布疑阵。
顾昭摇了摇头:“官家,晋王恐怕时日无多了。晋王一贯爱重长子,不喜次子,若请封次子为世子,一旦他故去,长子岂不是要无立锥之地?”
“原来如此,”萧曜恍然大悟,想到晋王也是一片为人父者的慈心,不由唏嘘,“罢了,左右看他们斗便是。”
他以为这便是实情,晋王是一心为了长子萧曈打算所以才出此下策,却不知此是其一,其二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想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顾昭的眸色愈发深沉。谁又能想到,晋王缠绵病榻至今,不是他运道不好,身体底子空了,而是他被人下了毒。
下.毒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晋王的枕边之人,晋王妃温氏。
晋王妃眼看着丈夫一直器重庶长子,萧昀都是十几岁的人了,晋王却始终没有露出请封世子的意思。等到后来两王相争,夺嫡之局初露端倪,晋王妃终于无法再隐忍下去。
世子和太子,一字之异,却是天差地别。
若萧昀只是做不了世子,大不了日后日子苦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晋王夺位成功,让萧昀的庶兄做了太子,萧曈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同样有能力的嫡出弟弟。
都说为母则强,晋王妃便就此铤而走险。一旦晋王死了,萧昀是嫡子,自然比萧瞳要名正言顺。
只是她到底害怕此事败露,每次用的药量都很少,晋王又一直求医问药的,竟让他撑到了现在,并且还发现了其中的马脚。
如今晋王妃已经被软禁了,下.毒一事,萧昀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晋王妃和晋王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手里也握着许多机密。她早就考虑过若是事败该如何应对,便威胁晋王,假若晋王将此事泄露出去,进而影响到了萧昀,那她就拼个鱼死网破。
未免打老鼠伤了玉瓶,晋王只好捏着鼻子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如此一来,他自然是容不得温氏了,迁怒之下,更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后托付给萧昀,所以才有了朝上的那一出。
温氏顺理成章的“病了”,而且越病越重。因着她如今还住在晋王府,萧昀也不能和父亲明面上撕破脸,倒是日日恭敬,还留在晋王府中侍疾。
温氏拉着儿子的手,暗恨自己不够果断,没能为儿子解决那个该死的男人。晋王一日不死,一日就能用孝道压着萧昀,弄得萧昀憋屈不已。但她面上只是温柔浅笑道:“阿昀,你公务繁忙,很不必守着我,我如今,”说罢一叹,“已是不中用了,就是放心不下你。”
萧昀强忍着痛意,勉强笑道:“阿娘怎么说这种丧气话,有儿子在,您要长长久久地陪着儿子才是。”
温氏也不在这上面过多纠缠,只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大哥已经成了亲,娘早就给你看好了人家,你要尽快将终身大事解决,否则阿娘在地下也闭不了眼。”
萧昀事母至孝,虽然小时候略有些顽劣,但凡是温氏所说的,他几乎没有不应的。此时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沉默着不说话。
“阿昀?”温氏半撑起身体看着他,萧昀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她是何等明了,因而瞬间恍然,“莫非……你有了心仪的小娘子?”
萧昀低下头,只是不语。
温氏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一直以来的打算如何,萧昀都是知道的。看来儿子看中的那个小娘子,家世必然普通,恐怕身份还有些不好说出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