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整座院落都扰攘了起来,两个小屁孩齐齐扑上来,小白摇着尾巴把爪子搭在床沿上,连破军都凑过来盯着谢小蛮。只有顾昭不说话,也没有激动地扑上去抱她,谢小蛮见他眼睛红红的,想到那时候滴在自己背上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伸爪子在他脸上轻轻一碰。
顾昭却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了出去。
“哎,阿昭!你去哪!”萧昀莫名其妙,“馒头好不容易醒了,他怎么还生气了?”
手里攥着猫牌,顾昭站在院子里。眼见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晋王妃赶过来了,晋王也赶过来了,程家、蔡家、大长公主,甚至连庆国公都派了人来。人人都在为谢小蛮的平安而归高兴,只有他心里堵得厉害。
他气的是自己,气自己在馒头失踪的时候无能为力,阿昀也好展大哥也好,所有人都能出力去寻找馒头,他却只能坐在屋子里,像个傻子一样的等。
那时候桐姨说,馒头如此出众,家里怎么护的住她。是啊,他没本事护住她,可她在醒来时候的第一眼,不看萧昀,不看萧曈,只看他。
她本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晋王府、程家,甚或是县衙,哪里不比跟着他这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要好。可是他舍不得。
顾昭记得因为谢小蛮爱吃李子,可是这东西冬天的时候精贵,寇夫人有一次送了整整两匣子来,谢小蛮一下子就抱着不放。寇夫人便打趣她道:“馒头便跟着我回家去如何?包你吃李子吃到高兴。”谢小蛮听了,转而却抱住了顾昭的腿,甩着尾巴直摇头,逗得寇夫人笑个不停。
那自然只是寇夫人的一句玩笑话罢了,那之后有更多的人如此逗她,王公、巨商,甚至连太子都开口要养她,她从没说过好。
这般的深情厚谊,而他什么也不能回报给她。只是因为舍不得,只是因为他是个无用又自私的人。
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杜桐娘匆匆赶来,见顾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一慌:“阿昭,你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桐姨,这话是什么意思?”顾昭心思敏捷,虽在神思恍惚的时候,依旧立刻听出了杜桐娘话中的不对来。
杜桐娘待要拿话遮过去,又知道这孩子不好糊弄,才叹了口气:“娘子的娘家人来了,说要接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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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蛮足足在家里养了十来天,伤才算是彻底好了。
当日她重新变成猫后逃出来,可巧运气不好也被大车压中,没想到竟被家里的故人所救。她一直以来都猜测顾昭已经过世的父母身份不简单,倒没预料会是这般情形。
慢吞吞地溜下床,许久没出门放风,跨出院门的时候,灰猫抖了抖身上的毛,感觉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她如今是城里的名人,圣上金口御封的神猫,一路走过去,沿街的路人各个忍不住看她。
左右谢小蛮也对这些眼神洗礼习惯了,径直溜达到程家门前,门子见着她了,赶紧迎出来:“馒头来啦,快些进来,顾郎还没下学呢。”
顾昭正在程宗辅的书房里挨骂:“你看看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还没阿昀的课业精细,素日里都夸你聪慧,你便是仗着这聪慧不肯把心放在学业上?”
这话说得颇重,顾昭也不辩解,只垂首听着程宗辅的训斥。程宗辅骂了一通,才端起茶碗来猛灌:“我知道你近日因为家里的事不痛快,只是因为这些就影响到学业,还怎么做学问。”喝完茶又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是外婆她老人家想我了,使人来接,没有说不去看望老人家的道理。”
“少见我面前打马虎眼,”程宗辅嫌弃地摆手,“我还不知道你这小子的心眼有多少,你那外家做事确实不地道,你不想亲近他们也正常,若是不愿,左右你去看了老夫人,我再差人接你回来便是。”
“先生,”顾昭抬起头,“若真如此,先生不会斥我不孝吗?”
虽然程宗辅嘴里一直说着不收学生,却是叫顾昭改口称他作先生,心里也是把这孩子当学生看的,此时闻听,心中叹息,口里还要不客气道:“说你聪明,我看你就是个傻子。你姓顾,又不姓曾,就算要尽孝,也是在姓顾的家里尽孝,没得去姓曾的家里住着的道理。况且你母亲既已去世,你一个小孩子去那里客居,能讨的什么好来,不过是你外婆年事已高,心疼你这个唯一的外孙,才差了人来接你,你若是不去,谁能说你什么。”
他心想这曾家真是打的好算盘,当年女婿出事,不曾帮扶一把不说,几个大舅子还把前去投奔的曾氏拒之门外,曾氏只好带着尚在襁褓的幼子回乡,没几年就病故了。可怜顾昭一个小小孩童,无父无母,又被宗族欺压,若不是有杜桐娘这个忠仆,怕是早就被磋磨至死了。
眼下曾家来接人,却一概不提当初做的那些恶心事,摆出一副亲外家的款儿来,见顾家家境平平,言语间很有几分不客气。若不是见着顾家和晋王府的关系,又听说顾昭拜了个好老师,便是不容分说把顾昭带走的事,他们没准也做的出来。
当然,这些话便是不说,顾昭心里也清楚。
他从小早慧,杜桐娘很早就把家里的事告诉他了。他父亲顾铭曾在朝为官,只是后来卷入了夺嫡之争,不幸亡故。偏顾铭出身普通,因着他是成元年间的探花郎,被衮国公府瞧中,榜下捉婿与国公府的六娘子成亲。及至顾铭出事后,国公府冷眼旁观,曾氏心灰意冷带着儿子回乡。所以顾昭长到九岁,从未见过外家的任何一个亲人。
他心里早已当这门亲人不在了,便如同顾家的宗族一般,从未想过与他们来往。虽说派人来接他的外婆或许是真心疼爱,公府里的其他人,又有几分心甘情愿?
若是以前,顾昭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如先生说的那般,只去看望外婆便罢,断不会住进外家。可是他想到谢小蛮被人掳走的事,不知怎么的却迟疑了。
如果能借公府之势,大概,他也能更快地获得力量吧……他不想再这样无用下去,虽然大家都说他会读书,必然能凭借科举挣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但顾昭早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若只是个无钱无势的平头百姓,纵是做了状元,又能走到多远?而他想要护住谢小蛮,远远不是只屈居于一个普通官吏就能办到的。
从书房出来后,没走上两步,顾昭就看到远远地奔过来一个灰色的小身影。
谢小蛮记着自己差点把展还星扑趴下去的事,没往顾昭怀里扑,而是跑过去巴住了他的腿。顾昭把她拎起来:“瘦了。”
因为受了伤,谢小蛮的腰身很是瘦了几圈,虽然还是只胖猫儿,掂量着倒比以前要轻。她最爱听人夸自己瘦了,闻言眉开眼笑,两只毛爪子挂在顾昭脖子上,偎在他怀里喵喵直叫。
程之捷原本在和谢小蛮玩耍,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气鼓鼓地道:“馒头真偏心,我还给你果子吃了,你都不和我玩。”
你是撸猫官,那个可是铲屎官,本喵当然偏心。转过脑袋冲程之捷龇牙咧嘴,程之捷倒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却不知顾昭听了这话,心中愈加酸楚,搂着胖猫儿的手紧了紧,又宽慰了程之捷几句,才带着谢小蛮回家。
察觉到铲屎官心情低落,谢小蛮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自从她被找回来之后,顾昭就一直心事重重,虽然人前一切如常,在面对谢小蛮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来,但谢小蛮就是知道他不对劲。
一开始谢小蛮以为铲屎官是因为自己偷跑生气,后来反应过来并非如此,又怀疑是曾家人闹的。
曾家派来的人都住在驿馆里,因为顾昭借口家里的猫儿受伤未愈,他们便在城里等着,倒是没想过顾昭愿不愿意和他们上京。
要谢小蛮说,去那里有什么好。国公府自然是人人都艳羡的地方,可是家里又不愁吃又不愁穿,何必寄人篱下?就算曾家对顾昭很好,还有杜桐娘呢。杜桐娘只是顾铭的妾室,看曾家人话里话外的样子,对她着实不客气。
说来曾家能找到城来,还是因为杜桐娘。
之前顾家衣食无着时,杜桐娘曾经给寇夫人的绣铺提供过绣品。那间绣铺就开在京城,因着其中几样绣品用了特殊的绣艺,是当年曾氏教给杜桐娘,又从曾老夫人那里传过来的。机缘巧合之下绣品被曾家见着了,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城。
不过她心里这么想,也不能就此劝顾昭,还是杜桐娘说的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你怎生想,家里陪着你便是,总不至于教我们分开。”
吃完饭,因见着展家的门是开着的,谢小蛮赶紧跑过去,正好撞见一身男装的大长公主走出来。见灰猫站住脚,蹲在地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她,萧娥面上一红:“看什么看,伤好了也不说来看我,小没良心的。”
自然是看你脸上有没有可疑痕迹了,谢小蛮无良地想。萧娥住在行宫里,她倒是想去看,可是又怕被小太子缠住。
那小子一直没放弃养谢小蛮的想法,皇帝却觉得谢小蛮灵气逼人,怕放在儿子身边有什么妨碍,所以不肯说出让顾家把神猫献上的话来。即便如此,谢小蛮也不想再去自找麻烦,她心里又惦记着那只白虎,很想弄清楚自己突然恢复人身和白虎有什么关系,可又找不到机会。
萧娥转念一想就知晓了她的顾忌:“你也莫怕,封禅大典已经办了,再过几日圣驾便要回京。”
回京?那岂不是没有见到白虎的机会了,而且……灰猫的视线在大长公主身上游移来去,你们小两口刚好没几天,又要异地恋啦?
萧娥不知这胖猫儿在心里编排她,又说了几句才翻身上马。谢小蛮慢悠悠地跨过门槛,展还星坐在桌前:“为了那马兴婆来的吧。”
知我者,展大捕头也。谢小蛮满意地摇摇尾巴,跳上桌子盯着展还星。
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两把,见她虽然瘦了,手感一如往常,展还星这才道:“那两人已经被下狱了,你无需担心,除了他们俩,邪教再无漏网之鱼。”
这个结论是江庭下的,审问马兴婆和乐三的时候,江庭也在场。展还星这才知道谢小蛮失踪那天,隔壁小院儿里溜出过一个女子。那马兴婆连声喊冤:“我们掳走的是那个小娘子,真的不是神猫!”
明明白白被塞进车厢里的少女,还曾经和马兴婆对过话,为何全无影踪?
江庭派了诸多手下搜寻那少女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合理的解释是那少女在马车倾覆的时候逃之夭夭了,那谢小蛮呢?这小家伙又是什么时候溜进车厢里的。
谢小蛮来之前就想好说辞了,只说自己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发现待在一辆马车里,然后就被人抛了出去。毕竟她又不能告诉展还星,那个少女就是她,她是人变的,更何况这事还被江阴险知道了,那就越发要谨慎。
展还星狐疑地看了她半晌,胖猫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无视他,他失笑不已:“罢了罢了,你不说,我还能逼你不成,江庭那边,我会帮你圆过去的。”
好兄弟,讲义气。灰猫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公主说明天要来找我玩儿,到时候给你们创造独处的机会。
第二日谢小蛮没顾的上大长公主,而是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官家让你进京?”寇夫人丢掉手里的扇子,皱着眉吃惊不已。
程宗辅叹气:“好不容易从那块地界里跑了出来,如今又要回去,咱们这位官家真是爱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他不是,”寇夫人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件事……忌讳你吗?”
老头儿冷笑了一声:“刚登基那会儿他自然是忌讳的,现在他位子坐的稳稳当当,自然要表现出自己的坦荡来,要我进京,不就是要我给他做块活牌坊。”
寇夫人是何等聪明之人,那边谢小蛮还在满头雾水,她已经明白了:“可许了你一官半职?”
“我都推了,”程宗辅满不在乎地说,“只说自己年纪大了,若官家想起我来就召我进宫说说话,余下的只在家里含饴弄孙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