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柳条在风中摆荡,昭阳蹦跳着去踩柳条映在地上晃动的影子,永安却倚着柳树郁郁寡欢。谢敏坐在石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周显闲聊。
昭阳看到渐近的范安,小跑着喊道:“范伯……”
范安抓住昭阳的两条细臂,高高地举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才放下。
昭阳咯咯笑个不停。
范安瞥了眼永安,问道:“陛下有何犯愁?”
“没,没有。”永安的语气疲软。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自赵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昭阳大声嚷道。
范安眸中泛出猜疑。
昭阳不用人催促,就急急忙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
永安瞪了昭阳一眼,恼道:“多嘴。”
昭阳却调皮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范安面色冷峻,训斥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怎可随意对人承诺!幸好未酿成大错。以后,陛下应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凡事必须要与太后和微臣商量。”
永安顺从地点头。
“范卿,何事?”谢敏起身,笑问道。
范安欲拜,却被周显搀起。
“大渝使臣要觐见陛下。微臣前来教陛下如何应对。”范安恭敬地说道。
大渝国的使臣像个军人,脸庞勾勒出的弧线给人一种坚硬无情的感觉。
他昂首挺胸迈进殿内,傲慢地环视群臣,又瞧了眼坐在龙椅上的幼帝和皇太后,躬身有口无心地说了句祝福的话。
“大渝使臣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范卿应妥善安排。”永安依范安所教,将应对使臣的活丢给范安。
“学大人说话说话容易,但处理国事能得心应手吗?”使臣冷笑道,想抓住幼帝不放。
“不消朕回答,范大人就可以解使臣所有的困惑。”永安故作轻松地浅笑。
范安笑意弥漫,接过话头:“国事自然交给大臣们处理。百官精练强干,天子只需垂手而治,天下就可太平。贵国的皇帝大概凡事都亲力亲为吧?”
大渝使臣的嘴不自然地抽动,略一沉吟说道:“垂手而治,权柄交于他人手中。一旦权臣握有神器,自会颠覆社稷。敝国皇帝才不会做这等蠢事。”
“自古以来,江山被权臣所盗,无不是皇帝昏庸羸弱。敝国天子有自信魄力,可令权臣无用武之地,甘心俯首。贵国国君有自知之明,范某颇为佩服。”范安向前一步,如此说道。
大渝使臣冷笑道:“贵国天子所少的,恰恰是自知之明。贵国现在老皇已崩,幼主未稳,人心不安,犹如散沙,再者,饱受西戎侵扰。若大渝百万雄师席卷而来,必定势如破竹,一往无前,不出数月,就可直逼京师。到时,坐在龙椅上的,就是敝国国君了。为贵国天子计,不如趁此时机,归了我大渝,到时也许还能做一富家翁,安享富贵。”
“放肆!”
“狂悖至极!”
……
大臣们都怒发冲冠,冲大渝使臣吼道。
大渝使臣则负手而立,高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
永安紧张地看着范安。
范安示意群臣安静。
大臣们渐渐平静了下来,看范安该如何应答。
范安抿嘴笑道:“贵使真爱说笑。两国交战多年,互有胜负,双方的兵力如何,都心如明镜。贵使以为‘百万雄师’,能唬得了敝国天子?现今的确人心不稳,但大楚军队倾巢而出,我国上上下下定会铁板一块,坚壁清野,妇孺皆兵。到时,贵国即使真有百万雄师,也定会片甲不还。”
大渝使臣打量了范安片刻,说道:“早听说范大人不凡,今日一见,隐约有周公之风。只是贵国天子亲政时,范大人已年迈。万一哪天范大人不测,贵国天子岂不是无可依靠?”
范安正色道:“敝国贤才辈出,想必数年后定会有人远超范某。”
“若是如此,元康归国定劝敝国国君放弃一举灭掉贵国的妄想。”大渝使臣一礼道。
“两国交好,通商无阻,定会令两国国富民强。倘若刀兵一起,便是生灵涂炭,两国势必衰弱。贵使宜归国劝贵国国君,应一心富民,不可持有妄念。若做朋友,敝国必欢迎;若是侵略,敝国必痛打虎狼。贵使不要急着回国,暂住数日。赵将军已出征西戎,。不久定会有捷报传来。捷报兴许能助贵使断了贵国国君的妄想。”
元康恭敬地应了一声。
两军决战那天,庆城城门大开,骑兵步兵的混杂部队死气沉沉地出去了,如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维持不太松散的队伍。
早已等着的申律王子笑得胡子发颤,西戎勇士们随着哈哈大笑,笑声如雷鸣。
本已委顿的军队停住了,恐惧的叫声此起彼伏。
申律王子见对方要逃跑,大叫一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西戎勇士们紧紧跟上,杀声震天,如五万条嗷嗷叫的恶狼。
混杂部队立即崩乱,哭爹叫娘地混乱奔逃。被自己人踩死的,不下五百。
申律王子一阵砍杀,如蛟龙在虾群里肆意翻腾。
守城的军士不及关上城门,便被逃回来的残兵败将砍翻在地。
申律王子大喊:“冲进城去!”
西戎勇士们不再在意弱兵,洪水般往庆城里拥。
待西戎勇士们全部进入庆城,庆城的城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数千名持着□□的军士整齐地列阵,护住城门。
申律王子进了城,恍惚有被一股强力拖拽的感觉。
西戎的勇士们立即被街巷分割得支离破碎。安静无人的街上,突然涌出手持长剑和盾的士兵。
赵烈的军士,三五成群,各持长剑、短刀、盾牌。
房顶上猛然立起佩带□□的军士。百姓竟然也参战了,拿着随手可拾的瓦片。他们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射向、砸向西戎骑兵。就连小孩也来凑热闹,一群小孩稳稳地趴在屋顶上,手拿弹弓,打向西戎骑兵。景志尤其神射,无不正中西戎骑兵的面部。一个正狂奔的西戎骑兵被打中眼睛,从马上跌了下去,撞死在墙上。
“撤!”见势不妙,申律王子高喊。
西戎骑兵立即以申律王子为中心,往外突围。
林立的□□如铜墙铁壁,西戎骑兵如困在铁笼里的野兽。
以数条命换一条命,尸体堆积如墙,鲜血染红了城门。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城门被打开,几十个西戎骑兵护着申律王子冲了出去。
城门又轰然关上。
城门外,鲁阳领着数千骑兵,早就以半月形围住了城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还未来得及庆幸虎口逃生的西戎骑兵。
申律王子不禁苦笑,绝望地大喊,冲了上去。
鲜血染红了夕阳和天际的云。
城中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收拾了四五天,才恢复了原貌。
景平听军士说,赵帅请他赴庆功宴。
他一惊,继而沮丧。
他原本计划,在城破那天,杀死妻儿,与西戎做最后的血拼。
然而,景志在他被禁的那天悄然离去,至今未归。
大战那天,他远远地听到马儿哀鸣和人的惨叫声。
但那些声音却如无力的海浪,摸了把海岸,就没了声息地退了回去。
他明白了,赵烈胜利了。
淤积的烦闷蓦地被抽空,心里空空荡荡的,倒是更加别扭了。
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上。
人们脸上洋溢着喜庆,欢快地乱走乱叫。
走到帅府前,他才强打精神,缓步进去。
赵烈正在院中大宴将领们,膝上坐着一个孩子。舞女浓妆彩衣,姿态曼妙。
景平定睛一看,见那孩子正是景志,忙上前喝道:“志儿,不得无礼,赶快下来。”
景志嘟着小嘴,不情愿地要下去,却被赵烈拥得更紧了。
赵烈笑道:“景将军勿恼,本帅已收志儿为义子,未能及早告知,勿怪。”
鲁阳大声道:“景将军,您还是坐下吃酒吧。”
景平无奈,只好坐下,心不在焉地观看歌舞。
“有如此儿子,真是景将军的幸运啊。志儿伤敌数十人,实在了得。城中百姓无不夸他为“神弓小将军”。”赵烈夸道。
众人一片附和。
景志得意地看向父亲。
景平则勉强扯出一丝笑,随意应付了两句。
他只是感觉这热闹如此遥远,仿佛模糊的梦境。
数日后,赵烈的捷报果然来了。谢敏和范安听后都长舒一口气。
谢敏兴奋地说道:“范府与赵府的吃喝用度与宫中同等规制。”
范安跪下谢恩。
周显领命去了。
范安心有余悸地说道:“倘若两线开战,国库银子定不能支持。现今赵将军以雷霆之势解了西戎这大忧患。大楚已失了先机。”
谢敏说道:“赵将军不日便班师回朝,到那时再特别嘉奖。”
范安摇头道:“不妥。应下旨令赵将军多住些时日,待时局稳定了再议不迟。”
谢敏颔首。
元康闲不住,领着十多名护卫终日在京城乱转,喝茶听曲。
早有驿丞禀告范安。
范安微微一笑,说道:“只要不闹事,随他吧。”
一日,在城中玩腻了的元康策马径直到了郊外。
路过一个村庄时停住了,他领着随从走近一户人家。
“老人家,我们想讨碗水喝。”元康站在篱笆墙外行礼,请求道。
坐在院中正修锄头的白发老人抬头看这一行人,起身去开门。
“老人家,家里只有一个人?”元康扫了几眼,见家里空空荡荡的,随口问道。
“老伴死了,两个儿子也战死了。”老人伤感地说道。
元康看了眼残破的锄头说道:“老人家竟如此孤贫。”
老人叹一声,说道:“朝廷拨发抚恤金,邻里又时常救济。唉!实在过意不去。”
元康浅笑道:“如你这样的老人,大渝是赡养的。老人家应到大渝才是。”
老人顿时怒道:“我两个儿子就是和大渝交战阵亡的。我虽年迈,但若与大渝交战,定会参加。”
元康尴尬地笑了。
月底,元康返回了大渝国都郢,在朝堂上详说了当时的问答和所见所闻。
“西戎申律王子率五万骑兵,却落得全军覆没,首级被送回西戎。由此可见,大齐并非可轻易灭国的,此时应化干戈为玉帛。”元康声音洪亮,如此说道。
一位老人立时跳出来怒道:“陛下不听老臣言,贻误了战机。”
元康反驳道:“大齐军民同心同德,即使我大渝发兵,也难逃申律王子的厄运。”
老人不屑地冷哼,说道:“你小子大概是被他们吓怕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个窝囊孙子。”
元康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被皇帝制止了。
老皇帝歉意道:“的确是朕的优柔寡断毁了丞相的大计。不过,丞相智慧通天,定会另有妙计。”
老人抚须朗声大笑,说道:“元脱虽不敢托大,但灭大齐的谋略还是有的。既然先机已失,只好静观其变。臣以为一方面派人搅乱大齐局势,消耗国力;另一方面,继续与西戎结盟,支持它壮大,只要时机一到,两家约定出兵,那时,又是两线作战的局面。”
皇帝重重地颔首,说道:“一切交于丞相。”
元脱跪下高喊:“老臣领命。”
赵烈自接到驻守庆城的旨意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动辄发怒。
一日,他正喝茶,感觉茶盏不太顺手,一时怒起,狠狠地掷了出去。
茶盏正中疾步进来的仆人额头。
仆人“哎呦”一声,本能地用手去捂疼痛处。鲜血顺着他的手直流而下。
“何事?”赵烈怒吼道。
“门外来了个书生,说要见赵帅。”仆人忍疼说道。
“不见!”赵烈干脆利索地拒绝道。
仆人从袖中掏出一张对折着的纸条,递过去道:“那书生说,赵帅看了,自会见他。”
赵烈狐疑着接过,看着沾染在上面的些许血迹,微微蹙眉,展开略看两眼,精神一震,急切地说道:“让他进来。”
书生白衣胜雪,仿佛未沾染世间的尘垢,轻摇纸扇,一张俊脸上现出淡漠的浅笑。
仆人觉得这位书生骨子里有种超凡脱俗的高贵,不由得谦卑有礼。
他随着仆人,在离赵烈两丈远处停住了,恭敬地一礼:“晚生拜见赵帅。”
赵烈沉声道:“你在纸条上写本帅有难,若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定要被千刀万剐。”
被赵烈召来的几个将领怒目而视,各自挎刀出鞘,都一副立即要砍死书生的架势。
书生的脸色并未有丝毫改变,缓缓合拢纸扇,慢条斯理地说道:“晚生说赵帅有难,依据有二,一,赵帅功高震主,又手握军权,对皇权威胁太大;二,赵帅平日与范安不和,而范安智通鬼神,手握大权,又深受太后皇上信赖,百官爱戴。只此两点,赵帅就难免深陷囹圄。”
赵烈冷哼一声,斥道:“一派胡言!本帅是先帝钦定的辅国重臣之一,太后和皇上岂会不遵从先帝遗命?!范安雅量,有周公之风,岂会不顾大局,置本帅于死地?!”
“把他拉出去砍了。”赵烈摆手道。
几位将领提刀围了上去。
书生却视而不见,不疾不徐地问道:“赵帅为何不即刻返朝?”
赵烈一怔,脸色更是黑云密布,示意众人退下。
待众人退净,赵烈恭敬地一礼,恳切地说道:“先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