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贾政满头大汗的赶过来说已经报官了以后,事情就更加简单了。夏家母子,尤其是儿子,胆怯了。这时候,他们已经见到了夏金桂那满脸黑血的尸体,都认出那是服了砒霜的效果,而且也都知道夏金桂的砒霜是哪里得来的——那是夏金桂谎称家里闹耗子,叫夏家儿子买的。宝蟾为了脱关系,急忙道:“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奶奶药耗子家去找舅爷要的,回来就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麝月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夏婆子听了,也急于摆脱自家的嫌疑,便依着宝蟾的话,取出匣子来,只有几支银簪子。秋纹远远的看见了,叫道:“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赵二太太一听丢了东西,第一个蹦起来:“所有箱子柜子都给我打开,我倒要瞧瞧,哪个天杀的贱蹄子敢偷我二房的东西?”她已经自作主张的接管了夏金桂的嫁妆了。
这时候,已经消失在众人眼前有一段时间的袭人不知从哪里突然蹿了出来,扭曲着左脸上一条不短的疤瘌讨好道:“奴婢知道。二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的,不仅自己的嫁妆,连宝二爷的东西,凡她见着的,也都差不多拿尽了。”赵二太太一惊,急忙去翻箱倒柜,却失望的发现袭人所言不虚,顿时暴跳:“好个没脸的老货,哄着你姑娘拿我们的东西,哄完了就叫她寻死来讹我们。好罢咧,回来相验,就是这么说。”一面直着脖子冲贾政招呼:“老爷,快叫外面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头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
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
赵二太太心疼自家东西,忙喊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老爷出去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
贾政也恼火万分,娶了这么个搅家精回来,一为给宝玉冲洗,二就是为了夏家巨富,可是现在看呢,宝玉不但没冲好,反而越冲越糟,如今越发连钱都被弄走了,当即也怒了,拔腿就朝夏家儿子冲过去,扯起绳子,竟是一副要亲自动手捆人的架势。
于是,又是一团混乱,直到满心不情愿的刑部衙役仵作们进来的时候才各自安分一会儿。仵作三下五除二翻翻眼皮扯扯嘴角,宣布道:“砒霜药死的。她之前吃了什么?”
袭人第一时间抢答:“死之前就喝了一碗宝蟾做的汤。”
贾环立刻叫道:“好啊,砒霜是你家儿子买的,汤是你家丫鬟做的,你还赖谁?”赵二太太力挺儿子,也跟着喊,贾政顶。
金夏婆子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要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
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她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
夏婆子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官老爷们,就是这小蹄子药死我姑娘的!没错,肯定是她!”
刑部的人早就听的不耐烦了,一听苦主的娘开口,立刻就要去抓宝蟾,想赶快结案。宝蟾吓得尖叫连连,又踢又打,却仍然被制住,老粗的绳子眼看着捆了上来,一错眼间,看见躲在墙角得意笑的袭人,立刻尖声大叫:“是她,是她,是她药死奶奶的。我看见她把毒汤倒在奶奶的碗里的。”
夏婆子一听能赖到贾家人身上去,立刻上前扒着衙差的人往出拽宝蟾:“你详详细细的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蟾原怕见官受苦,现下有了生机,毫不犹豫和盘托出:“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琏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账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和琏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琏二奶奶,又恨平儿。后来琏二奶奶病的七死八活,她只道马上就要死了,能腾出位置给她,便一门心思的想算计死平儿,省得碍事。因此回家拿了砒霜,又叫我做汤,想着叫来平儿,药死她。可是平儿只守着琏二奶奶,一步不离,没机会下手。可巧这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小丫头那里听见说过去平袭鸳金四个大丫鬟是极风光的,又极要好,因此奶奶找来袭人,让她给平儿送汤。袭人原是哭诉,说自己现在坏了名声,平儿不会再理她,奶奶为了哄她办事,便向她许诺,只要她送了汤,就把身契还给她,还会许她一笔银子去外头聘人,其实是想借她先弄死平儿,回来再弄死她。于是叫我多做了一碗汤,等袭人回来以后,赏她喝。后来一想,怕袭人提防不喝,便又做了一碗,说两人一起喝,只要在碗上做好记号便不会药到自己。可是谁承想,袭人压根儿就没把汤给平儿送去,只是骗奶奶,端着在外头晃了一圈,悄悄把汤折到别的地方,就端着空碗说平儿喝完了。奶奶故意夸她,说她中用,要赏她汤喝,便叫我把两只碗都拿了出来。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等我再回来,恰好看到袭人趁奶奶往后头走动,给她拿卖身契的时候,悄悄从裙底掏了一个小瓶儿出来,折了些东西匀到两只碗里,然后一股脑的把自己那碗全倒到了花盆里,想来,她是猜到了那碗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因此不喝的,可是我们奶奶见她喝光了下药的那一碗,一高兴,便把自己的也全喝了。”再后面的话也不用多说了,谁都能明白究竟。
袭人早呆住了,她是一早猜到那碗里有东西,可是在她想来,无非是花红一类让女子不孕的药物,就像她过去在贾母和王夫人那里都见过的东西一样,她还想着,让夏金桂自食其果,好报被她毁容之仇,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是砒霜的。被邢夫人逼着放下凤姐儿赶过来帮衬的平儿也吓得满身大汗,暗中庆幸自己忠心,一直守着凤姐儿方才逃过一劫。
事情到这里便再明白不过了,夏金桂作茧自缚,弄了毒汤,先毒平儿,却被袭人无意中偷偷折走了毒汤;次又要毒袭人,结果被袭人倒掉了毒汤,发展到这里,错的一直是夏金桂,与别人无干。可是坏就坏子袭人折到两只碗里的原属平儿的那一份毒汤,她自己一口没喝,夏金桂却毫不知情的喝了一半,这一下,就变成袭人毒死了夏金桂了,袭人一个劲儿的叫冤,说自己不知道,可是过失杀人也是杀人呐,何况两人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这连判都不用判了。不过袭人也不是吃素的,见事已不可为,揪住宝蟾叫道:“她也是帮凶,她明知道那汤里有毒,却不提醒奶奶,岂不是比我更加有罪?”刑部官员一愣,随即赞同道:“没错,你是不知情而为之,她是明知情而不阻,确实比你更加该死。来人,一并捆了。”宝蟾原本还在得意洋洋,见脏水泼到她身上,才大喊大叫起来,又想逃跑,可是哪里跑得了?被扭着手臂跟袭人捆做了一堆。袭人反倒笑得挺开心:“这回好,你想害我,却不料自己更惨,好,好,活该,这下黄泉路上你要先走一步了。”宝蟾连气带吓,直眉楞眼说不出话来。一旁平儿怔怔看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的袭人,叹了口气,悄悄走了。
袭人和宝蟾被带走以后,夏婆子想重拾旧话谈索赔问题,还没开口便被一直旁观闹剧的邢夫人给打断了:“来人,把夏家儿子抓起来,他买的砒霜药死了我们府上的二奶奶,这条命也该偿还了才是。”她看夏家儿子要闹,立刻提高声音道:“说不得,还得再麻烦刑部老爷们一回,把这一笔也一道算了才是。”
夏婆子顿时萎了,夏家儿子也蔫了,贾政却威风了,一个劲儿的高喊道:“大太太说的有理,我这就去再请一次,左右还没走远,也便宜得很。”说着,还真的像模像样的往外走。
此时夏家母子算是彻底慌了,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邢夫人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可是要再闹下去,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
邢夫人冷酷道:“我并没有你这等亲家,你有话,只朝她去说。”说罢,把赵二太太指给她瞧,自己则袖手坐到了王善保家的殷勤抬来的透雕卷草纹圈椅上,连脚都抬到了绣花锦墩上,断的是一派冷艳高贵的悠闲姿态,只不过,她严词拒绝了逃过一劫的麝月讨好捧上来的茶水。不止是她,现在在场的,估计以后没有一个人会喝宝玉房里提供的任何液体,就连亲爹贾政都不例外。
夏婆子只好去求赵二太太,被趁机要挟要把夏金桂的嫁妆全交出来,不然就接着报官,那夏婆子也是块滚刀肉,她早知女儿的嫁妆已花的差不多了,反倒是贾家偷出来的还有剩,于是一口答应。可叹赵二太太,一辈子就会跟王夫人耍心眼儿,碰到更油滑的夏婆子立刻现眼了,最后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拿回十几件破衣烂衫,鼓着眼睛,连抱怨的地方都找不到,还被贾政骂了好几天。
两家议定,拦了刑部的深度结验,贾政百般不情愿的命人买了口薄棺,成殓了顶着宝二奶□衔挺尸的夏金桂,连停灵都免了,当夜就趁黑埋到祖坟里给宝玉准备的地方隔壁,其过程艰苦朴素的约等于盗尸。
夏金桂死的这般惊天动地,和贾家关系比较亲密的马道婆自然不会不知道,鉴于夏金桂一死,她的尾款没人结了,马道婆采取的紧急停止做法的消极怠工措施。她这边一停工,宝玉和凤姐儿那里自然也停止了狼狈,开始一天天好转起来。不过这好跟好也是有区别的,凤姐儿发疯前智力超群手段不凡,好了之后虽不能再现巅峰,但是跟一般人比也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宝玉发疯前已经发傻多时了,现在就算好了,也只不过是恢复到呆瓜的状态罢了。这番对比,让贾政对王熙凤都大大不满起来,好像是她占了他儿子的聪明似的。
邢夫人及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凤姐儿和宝玉醒来的第二天,忍无可忍的邢夫人就雷厉风行的把贾家二房集体扫地出门,这一次全面的连原先仗着彤玉撑腰被留下来的贾环都不例外。贾政打头,后面赵二太太、李纨探春、贾环贾兰,直至生活还没法自理的贾宝玉,一个不落,全被邢夫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要求“有多远滚多远”。其中贾环最听话,一出贾府就自动自觉的往林府滚。探春也很听话,目送完贾环就挽着赵姨娘到小花枝巷落户。李纨无比悔恨当年彤玉几人住在贾家时为了讨好王夫人而没有和他们交好,可是悔之晚矣,现在的林家是绝对不会再接纳第三个姓贾的出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