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蓓蓓低着头,放轻脚步,经过那几名抽烟的地痞。
他们齐刷刷地朝她转过脸来。
蓓蓓僵着脸不往他们的方向看,幻想自己一个旱地拔葱跃上土墙,在地痞们敬仰、惊骇的目光中,脚尖点地,在墙头和屋顶飞奔,一溜烟地回家了。
她从这堆地痞中完全穿过去时,他们中的一个吹了声口哨。
流氓!她想,却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走进大顺巷的狭窄巷道。不知哪家在办丧事,花圈从尽里头密丛丛摆到了巷口,风吹过纸花,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死人在幽暗中说话。
这时,手机叮叮地响起来。蓓蓓吓得一抖,怕被地痞们注意到。
手机怎么也翻不到了。
她疾步走了一段,急出一身汗,这才摸到手机。
一条信息:“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
简直能感觉到发信人的缓缓的语气。
就算已经删掉了联系人,也能一眼认出这个电话号码。
就算烧成灰,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章舜廷。
他简直就是魔鬼,每一招都算准了,他清清楚楚知道她现在的绝境。
不久前,爸爸刚接到三舅催债的电话,三舅那意思好像就怕他们家赖账不还似的。蓓蓓犹豫过找那个澳门男孩,她若是主动打电话,那男孩一定很意外,然后她要施展手段,低三下四地勾搭他。蓓蓓的富家子朋友圈里有玩外围女的,她甚至还动过这个心思,一次就能赚三千,运气好还能赚到一万。
“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这信息就像一条烧红的锁链,套住她脖子,烤得她喘不过气。
一股怨毒的火忽忽往上冲,直把她的骨头烧酥了。
曾经付出多深的情感,现在就有多大的力量在反噬她。
何必打回去臭骂他,那还真是给他脸了!
蓓蓓呆着脸删掉这条信息,没有回复。
但是她哆嗦的手里握着手机,嘴里一股血味,心慌意乱。
李蓓蓓并不知道,章舜廷此刻离她并不远。他已经来到她所在的这座塞外小城,在最豪华的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与一群本地的头面人物,正在赌博。他们玩的是推牌九。
他面前赢的筹码已经堆得很高了。粗算下来,已有六七百万。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施展赌技,一边瞟瞟放在身边的手机,等待她的回复。
套房的另一间屋里,玩累的人都在看电视剧。屏幕上,女主角五花大绑,撕心裂肺地喊着:“放了我爸爸。我什么都答应你!”
章舜廷听到电视的声音,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可不舍得让她五花大绑地跪在自己面前,他对捆捆绑绑不感兴趣。再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他近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一个极丑怪的小姑娘,身体是扁平的,四肢单薄,肤色发黑,顶着颗很大的头,长得很像她爸爸。简直就在一夜之间,面团发酵起来一样,这小丫头变得丰满而白皙。
她什么时候长出那么大的一对胸?
居然还有了屁股!
要是有男人看她,她立刻就像桃子那样娇羞。而她那蟹壳状、多边形的娃娃脸也拉长了。一开始看着怪怪的,可越看越觉得漂亮,眉眼鼻子嘴巴棱角分明像个男孩,眼神中有种成年人的冷静和机智,大人那样有主意,又有股孩子的媚态。特别是她在微笑的时候,甚至有些狡黠。
是的,他忘不了她这张脸。也忘不了她离开他的时候,她抬起寒星似的眸子瞅着他那副任性的样子。
他算准了,今夜他将能再次看到这张脸。
他感到自己完全拿住她了。
桌上,他面前的筹码越摞越高。手机里,信息和电话接到过一些,却都不是她。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他伸出胳膊便猛然擎回自己的手,仿佛被香烟烫了,他怔怔的,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势的人。
章舜廷并不知道,李蓓蓓此刻正在简陋的新家里咚咚地切菜。
而这段日子,李蓓蓓正住在家里,因为她在忙着找工作。她的毕业论文早已在学校做完,就差时候一到回北京答辩、领毕业证了。
李家的新居,也就是李家蒙难后的落脚之处,却是近百年的旧宅——简直是文物古迹,门口挂一牌子就能收门票了。老李就降生在这里。李家虽说是一院房子,但房和院加在一块没有别墅的半间客厅大。蓓蓓若够努力且早逝,爸妈可凭“蓓蓓故居”卖票为生。
这是在旧城区大顺巷,一片大杂院里的一间西房。住户们纷纷自建围墙,将大院子四分五裂。
蓓蓓一家初搬进来,这里除了一盏白炽灯,没有可以称之为电器的东西。小院和屋顶这一簇那一簇地长着杂草。夜里朝外望,黑得瘆人。巷子里的路灯竟是立给弹弓爱好者的,能亮的时候就打灯泡,不能亮的时候,拿灯罩练手也不错。虽然没一盏路灯能亮,可要拆走了,弹弓爱好者们还不乐意呢。
不三不四的地痞扎堆在巷口抽烟,遇到年青姑娘经过,便直着眼盯住了看。奇怪的是,其实大顺巷里另有一条道通往大马路,且是近道,却连一个地痞也没有。然而……
李蓓蓓有天傍晚从那里抄近道,突然冲出一个身强力壮、红光满面的小伙子,红秋衣红秋裤,解放鞋。他猛扑到蓓蓓面前,拉足弹弓对着她的眼睛。李蓓蓓吓哭了。小伙子面露得意之色,嗖地跑回巷子里藏起来了——这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疯子,他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驻守在这里。他能一手轻松捏碎三颗核桃。据说被他弹弓瞄准的人,要是竟敢临危不惧,必有大难临头。
唉,为什么越是穷的地方越是人才辈出呢?
这也都不算什么吧。最让李蓓蓓难以忍受的是,巷子里那间老式公共厕所——敢情一百多年了,只有三个蹲位。用厕高峰时,一个坑上竟能蹲两人。
还有,她没有自己的床了,现在得与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小炕上。有时候,她感到自己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了。
日子昏昏的,白天倒比夜晚更深沉。夜深人静时,她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父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妈妈的呼噜犹如暖炉边的猫的闷哼。爸爸的呼噜是刚烈的咆哮,夹杂尖锐的口哨。突如其来的,青砖墙里传来啪的一声,仿佛老墙马上就要爆裂、倾覆了。
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与章舜廷同归于尽!
她常想:她把她最美好的、最纯真的,全都给了他,被他葬送了,而这个剩余的蓓蓓,仿佛一轮圆月变残缺了,孤零零挂在晚上。
“李蓓蓓,不要放弃。”她握紧拳头对自己说。“不是据说在忧郁的日子里,最需要镇静么?加油,李蓓蓓!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让这一天高高兴兴,日子就会美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