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见他如此,心中了然,古人极少会在别人面前公然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现任顶头上司时,自己这样问他,难免不会让他产生不安和疑虑。他摆了摆手,笑道:“也许我这样问得不太妥当,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方才所说的‘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这句话中的这个‘国’你指的是哪里?从你跟周郎中随着河南王南归来看,你所谓的国,应该指的是南朝,而不会是北方吧?”
“何以为国?何以为家?到现在我也是茫然无绪。北方自然是不用说了,其域虽居天下之中,然而不论是名义上的元氏,还是窃权擅政的高氏、宇文氏无一不是五胡之后,虽魏孝文皇帝仰慕中华文化,迁洛都,改汉姓,鼓励胡汉通婚,重用士族门第,参照南朝典章,制定官制朝仪,然终究胡汉各殊,收效有限,自孝文皇帝崩后,南北交攻,天下骚然不复安宁,汉民之苦,有甚于前,以此观之,终究不能将其视为父母之邦。”
周义长长吐了口气,望着三军开拔时踏起的股股烟尘,涩声说道:“再看看南边,萧梁承宋齐之后,掌国已二十余年,期间民生凋敝,赋敛丛生,大族残虐,僧侣横行,自两晋衣冠南渡以来,泱泱国运,到此已荡然无存。族叔曾对我说,刘宋之时有个叫周朗的曾恨道:‘人都说胡人之害难以逃避,但谁又知道我所受之害,有甚于胡人呢?假使胡人得灭,那么中原之地就算有英雄之士,也必不会奉土地率人民以归国家。’周朗虽是宋人,但当今之南梁,其政局之败坏程度,超过刘宋之时太多了。”
“既然南边也不是理想的立身之地,那你们又为何决意跟着河南王南归呢?”程越有点不解地问道。
周义苦笑了一声,叹道:“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周家世居汝南,浸成大族。自晋室南迁后,族人多散于江表,侨居建业,数代以下,渐为故乡。大通初年,魏北海王元颢降于南梁,梁主令陈庆之将军帅军送元颢北入洛阳,家父与陈将军素来交好,于是慨然举家随军北上,因此得以重入故地,招募流散。可惜陈将军孤军深入,后继无援,仅凭三千百战之余的白袍军士与尔朱荣百万之众相拒于中北城,家父当时正在汝南故地收附旧族,闻讯星夜整军相援,兵到阳城,便听闻陈将军被尔朱荣击溃于嵩高水,三千南军精锐全军覆没。家父自知将弱兵寡,难抗强敌,于是毅然决定率众东归,后被尔朱荣追破于颍水之阴,周氏族人死伤过半,余者皆被掳掠殆尽,沦为奴隶,家父苦心,就此尽丧于北方。”
“陈庆之将军?可是昔日洛阳歌谣‘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中所唱的那位白袍将军?”程越讶然问道。
“正是这位白袍将军,”周义看了程越一眼,有点奇怪他颇为怪异的反应,“陈将军辗转回到南国,对我周氏族人多有照顾,算得上是梁朝武将中不可多得的忠义之人。”说到这,周义自失地一笑,道:“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族叔对我说,丁和丁郎中到南朝奉表献地的时候,带来了建康周氏族人的书函,书为建业周家长者所留,书中追思了家父北上的功绩,希望族叔能借机重返建业,认祖归宗。族叔与我得书后悲喜交加,故此决意随河南王回归南朝。”周义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乱世之人如草芥,家族之庇如巢穴,家国天下不可为,苟且此生犹可作,南朝虽非乐土,但亲族故老倚门相待之恩岂敢相负!”
程越看着周义一脸黯然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都说乱世之人如草芥,但对于周义这种以儒家学问立身于世的人来说,混乱的归属感和无处安放的理想信念对他们造成的困惑和伤害比**的存灭更加深刻,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独善其身,应该就是他们能聊以自慰的唯一方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这个忧伤的年轻人,只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他一起陷入沉默。
天已经接近正午了,初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晒得人一层一层地冒着细汗,薄薄的云从远处的天边慢慢堆积起来,风软软地吹着,带来一阵阵泥土的腥气,看来会有一场雨要下了,程越心中暗暗想道。他四面看了看,土台下的十二个方阵都已经陆续撤离出了校场,从这里去往颍川城的路上尘土飞扬,旌旗猎猎,低沉的号角声不绝于耳。
“我们也赶紧进城吧,”程越翻身上了坐骑,用鞭子指着前方对周义说道:“马上就到正午了,你不是说周郎中在洧水边等我吗?我得早点赶过去,免得误了时辰。”说着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那面令牌,扬手丢给周义,道:“你就不用跟着我了,拿着我的令牌,先到队上去了解一下情况。传我命令,队上所有人午食之后就地修整,不得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后再作区处。”
周义双手接过令牌,大声应诺,驱马追赶着队伍去了。程越勒马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看着最后一支队伍都进了城门,这才慢悠悠地策马往颍川城的方向走去。
颍川城又称长社城,是颍州州治所在地,也是颍川郡郡治所在地。颍川历史悠久,相传曾是夏王朝的都城,自秦王嬴政以颍水设郡之后,历称大郡,尤其是东汉定都洛阳后,颍川的地位更加突出,到魏晋之时,颍川已与汝南、南阳并称中州三郡,是各代除京师外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
然而,此刻所见的颍川城早已不复两汉魏晋时的繁华富庶,自晋室南迁后,北方五胡十六国交相攻伐,颍川地处中原腹地,多经战乱,生民凋残,城垣破败,全然不复昔日中州名郡的风采。程越骑着马站在城门口,望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小小城池不由得唏嘘不已,想当年,这座城池里聚居着各朝各代引领风骚的鼎鼎之士,吕不韦、韩非子、张良、晁错、荀彧、徐庶、司马徽、郭嘉等等,数不胜数,现如今,这些闪烁的群星均已黯然淡去,粗鄙的士卒、麻木的百姓和饥羸的城鸦社鼠取代了钟氏、庾氏、方氏、陈氏等钟鸣鼎食之家,战乱带来的生灵涂炭,于此可见一斑。
程越抬头看了看城门上“颍川城”三个斑驳的大字,叹了口气,拨转马头沿着城根下的小道往北边走去,周康约了他在洧水边见面,这洧水是颍水的一条支流,此水不入颍川城,只沿着城北蜿蜒向东南流去。说起这洧水,那可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它是中国最古老的河流之一,此河源起登封阳城山,相传黄帝曾在此河的源头一带建立部落,号为有熊氏,当时,这条河还没有名字,黄帝的一名部下建议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点水来命名此河,于是便将此河定名为洧水。
程越沿着城墙走了没多远,杂树掩映之下,一条宽约十丈左右的河流横亘在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河面波光粼粼,如星如珠,平坦的河岸边花木繁密,绿草如茵。程越下了坐骑,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散放在河边的草甸里。程越手搭凉棚往那边瞧了瞧,看那人背影,依稀是周康的模样,他忙往前疾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后,正待开口相问,便听到那人淡淡地说道:“是程队主吧?你来了,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了。”
程越一听声音,知道此人正是周康周郎中,忙拱了拱手,恭声道:“有劳郎中久侯,卑下惭愧无地。方才众军入城前,卑下在原队中与几位旧识交代了一些事情,是故耽搁了时间,还请郎中治卑下不敬之罪。”
“无妨,无妨。老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周康转过身来,笑着对程越说道:“老夫今日是聊发幽思,所以早早地便一个人来到洧水边。”说着,他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道:“此时日头尚斜,未至正午,你未曾失时,大可不必懊恼。”程越闻言朝他欠了欠身,道:“卑下多谢郎中体谅。”
周康没再看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滔滔的流水,沉默了半晌,突然低声吟哦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一段吟罢,悠悠说道:“程队主,你既出身汝阴大族,想必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可曾读过这段诗句?”
程越拱手答道:“郎中方才所诵之诗,出自《诗经》之《溱洧》篇,诗中讲的是一众男女在洧水河边采兰观水,相聚欢会的场景。”
“是啊,这是一首描写男女之间爱情的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老夫突然会和你说起这个吧?”周康感慨道:“洧水两岸自黄帝以来,历周秦两汉,素来人丁兴旺,文治昌明,数百年风流蕴籍之下才有了这《溱洧》流传。却不料魏晋以后,神州陆沉,此等文明鼎盛之区一夜之间尽成了腥膻狼藉之所,今日老夫尚有幸临此一观,只怕过不得几日,这少艾之慕,明媚之景,只能存于诗文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