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顾叔坐在大树下,向大家讲述他那条断腿的故事。
许多年前,顾叔参与青藏铁路的修建工作,也是在隧道爆破时,发生了塌方事故。但那次塌方和这次不一样,那次塌下来的都是石头。顾叔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可是一条腿却被石头砸断了。
山河听完以后挺感慨的,修建铁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仅要付出大量金钱,还要付出大量人工。不论是工程师,还是普通的铁路工人,每一个人都要背井离乡,长期与亲人分开,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为那里修桥建路。
然而,当铁路建成通车之后,人们享受着道路带来的便捷时,又有几人能想到列车下的轨道,是付出了多少人的心血与汗水才建成的?
在科技不够发达、技术不够成熟的过去,每一条道路的铺就,都意味着生命的祭奠。每一次难以预料的事故,都有可能埋葬一个无法归家的灵魂。
顾叔的话题说着说着,就转到了河汀县最早的铁路,那是中国西部最早的一条铁路——滇越铁路。
一百多年前,法国政府在中国修建了这条窄轨铁路,轨距一米,全长468公里。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这条米轨是用累累白骨铸就而成的,一根枕木一条命,一颗道钉一滴血。这个工程在当时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艰巨的三大工程之一,法国政府公布为修建这条铁路死亡人数是一万两千人,而民间统计数字则多达七万人。
一百多年后,这条米轨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成为了当地民众不可磨灭的记忆。
对于山河这样的本地人来说,对这条米轨的感情是深刻的。年少时期,母亲还曾经带她乘坐着米轨列车去省城。当她一点点长大,米轨列车也彻底停止运营了,河汀县成为了明明有铁路却不通火车的地方。
多少次,她还想再坐上米轨列车,摇摇晃晃地穿行在青山绿水间,看一看那经历了百年风霜、独具特色的人字桥,然而一切最终只能成为念想。
顾叔说完之后,山河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久远的梦。也不知是想念那条年迈的米轨,还是想念年幼时母亲带着她乘坐米轨列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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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收饭盒的工人大喊道:“你们还有谁的饭盒没交过来?不交来明天就没饭吃啦!”
项目部要求工人们吃过饭以后,各人将自己的饭盒洗干净,然后统一回收,送到山下。
韩茜茜很讨厌洗饭盒,没来河汀之前,她哪里需要做这种粗活?这里不但生活条件很差,饮食也不好,要不是因为江屿在,她估计早就跑人了。当下,她忍不住说道:“干嘛非要洗饭盒呢?直接用一次性饭盒不是又省力又方便吗?”
顾叔闻言立刻露出几分鄙夷的神情,但并未表现得太明显。
山河接话:“因为一次性饭盒不环保啊!工人们一直住在山里,如果每天都用一次性饭盒的话,到时候肯定会在山里留下很多饭盒,不就污染环境了?”
韩茜茜“嘁”了一声,给了山河一个冷眼,“我又没问你,你多什么话?”
山河耸耸肩,懒得跟韩茜茜一般见识,一个眼高手低的女人罢了。虽然韩茜茜不顾一切倒追江屿的行动很让她佩服,可是其他方面就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了。
韩茜茜又贴向江屿,亲昵地说:“阿屿,一次性饭盒多方便啊,又不贵。”
江屿不着痕迹地避开韩茜茜的身体,淡漠地说:“韩小姐,山河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
山河微微一挑眉,哟,这货居然直接叫她山河,不叫她山小姐了?莫非是因为她之前叫他江屿,所以他礼尚往来了?
韩茜茜被江屿一句话挡回来,面子有点挂不住,只能干笑了一下。趁其他人不注意,韩茜茜阴测测地瞪了山河一眼。
顾叔微微一笑,缓缓道:“蒙河铁路地处云贵高原哀牢山系,主要为山脉、岩溶高原、山间盆地及河流谷地四大地貌类型。受印度板块的碰撞和挤压,地壳抬升与河流下蚀作用强烈,地形起伏大,形成了以高山深谷、山川间布为主的地形特征。在河汀县地区,植被以热带雨林、河谷雨林及橡胶林为主,森林覆盖率达50%以上。我们修建铁路,有硬性环保指标,不能破坏热带雨林之中的河流水源,不能破坏森林,更不能留下废渣以及白色污染。”
山河心头一阵热血沸腾,对顾叔他们这些铁路工程师的敬佩之情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江屿淡淡开口说:“修路是为了造福当地老百姓,而不是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山川和河流。山河,你说是吗?”他抬头,忽然抬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山河:“……”
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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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山河他们终于回到了项目部驻扎地。
两头老黄牛已经屠宰完毕,牛肉也全都清理准备妥当,就等天黑以后,所有的工人都下山来,为他们奉送一场烤牛盛宴。
夏天来临,天黑得特别晚。直到九点钟,天色才全黑。
空地上已经点燃了数堆篝火,一百多名河汀路段的铁路工人都聚集在这里,围着火堆一边大口吃烤牛肉,一边喝冰啤酒。
红红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温馨而融洽,随性而惬意。
明叔和阿勇那边烤好的牛肉大盘大盘的端过来,还熬了牛骨汤,工人们一边吃一边喝,全都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山河坐在火堆边发呆,时不时用长长的钳子拨一拨燃烧着的木柴,火星飞溅,忽明忽暗,像是夜空中闪耀的星星,火堆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她眼前忽然多了两串烤好的牛肉串,撒了辣椒和酱料的肥牛肉表面还冒着油花,闪闪发亮,肉香四溢,显然是刚刚烤好的牛肉,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山河一回头,看到了江屿的脸,牛肉串是他递给她的。
“谢谢。”山河没有拒绝,接过牛肉串大快朵颐。
江屿顺势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拿起她刚才拿过的火钳,替她拨弄柴火。
牛肉串外酥里嫩,香辣可口,山河吃得满口流油,还觉得不过瘾。
江屿看她不够吃,又起身去拿了五串递给她。
山河挑眉,这厮这么殷勤,恐怕还是为了重新订餐的事吧!她也不点破,继续大口吃肉。等她吃完了,才发现江屿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火光映照下,他的神情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个冷面阎罗。这个样子的江屿,似乎多了一点人情味。
“你看什么?”她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江屿拿出一张纸巾,伸手替她擦嘴边的油。
山河吓了一跳,避开他的手。
“别动。”他眉头一拧,莫名多了一种让无法抗拒的气势。
山河顿时全身僵化,眼睁睁看着他替自己擦掉了嘴角的油渍。山河觉得这个样子的江屿实在太奇怪了,搞得她很不适应。不就是为了重新订餐的事吗?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山河正想说话,空地上突然响起来吉他弹奏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和众人一起转头看去,见唐旭就坐在简易房外头,手里抱着一个吉他,身边还摆了个话筒和扩音器。
“喂喂。”唐旭试了试话筒的音量,对着话筒说:“下面,我为大家弹几首歌曲。”
唐旭拨了拨琴弦,一曲《那些花儿》就由他指尖流泻而出。
“哇!唐旭还会弹吉他。”山河着实吃了一惊,压根没想到唐旭弹得这么好。
江屿“嗯”了一声,“唐旭的吉他弹得很好,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想和朋友组成乐队往音乐方面发展,可惜他妈妈不同意。”
说话间,唐旭已经开口唱歌:“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一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的嗓音纯净清亮,高音段又带了丝丝沙哑,和朴树的声音有几分相似,乍一听,还以为是原唱。
山河看看其他人,大家也都放下手里的啤酒,不再大声说话,静静沉浸在音乐之中,脸上渐渐出现陶醉的神情。
这样美好的夜晚。
这样晴朗的星空。
繁星,篝火,啤酒,音乐,萤火虫,恰如其分地杂糅在一起,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足以叫人的内心变得宁静,变得平和。
“啦啦啦啦啦啦想她……啦啦啦啦啦啦她还在开吗……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歌曲还在继续。
阿美一脸痴迷地看着前方的唐旭,目光闪耀着倾慕的光芒。
多情风流的音乐才子,曾是多少花样少女心目中一个美好的梦。
山河的神情有些缥缈,似梦似幻。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她把最讨厌的江屿从土壤里拉出来,两人竟然就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听音乐。
没有争执,没有斗智斗勇,也没有彼此看不顺眼。
她想,江屿或许并没有那么讨厌。
转头时,她发现他正看着她。火光照在他的右边脸颊上,使得左边脸颊都陷入了阴影之中,可是他的眼睛却明亮无比,好像天上闪闪发亮的星辰。
山河眉眼一弯,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清爽纯净,沁人心脾,犹如夏夜里拂过的凉风。
江屿的神情柔软,嘴角微微扬起,弯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弧度。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还在开吗?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