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川一介小小的医令,其实官资俸禄都是有限的,在早两年的时候,他带着母亲是一直住在喧闹的小胡同里的,那地方窄小混杂不说,还是花了铜板租的,日子过的并不算体面。
不过后来他自己争气,药理和针灸都格外的拿得出手,得到了徐伯源的赏识,收为了弟子,官路这才顺当了起来。
再后来,魏川的名声在太医署也渐渐大了些,手头便也一日宽裕过一日,所以费心攒钱换了现如今的这座小宅,宅子虽不大,可好歹是他自己一手置办的,也是在那时,魏川与魏老夫人才觉得终于是在长安城安下了家了。
因府宅不大琐事也不多,所以魏府前后也不过就一个专职侍奉的侍女,加上前院有个专职打杂跑腿的小厮,魏家的人丁已经可以算是非常简单了。
那侍女已侍奉了魏老夫人多年,说话做事都是极有分寸的,是以在得了老夫人的口信后,她便疾步走到了宅子南侧魏川的书房,先是轻轻的扣了扣门扉,待听到里头有人出声让她进去回话后,她方才缓缓的推开了屋门。
“郎君,那赵娘子已经走了。”
“她今日为何而来?”屋里,魏川跪坐案前,眉目紧蹙,神色沉凝,而他的对面,还跪坐着一个男子,鲜衣华服,剑眉星目,见了侍女进屋也不局促,只顾慢悠悠的提着茶壶往自己的空盏中添茶。
那侍女闻言,细细将赵卿欢方才同魏老夫人说的话重复了一边,然后说道,“阿娘还把郎君您三日后休旬假的事儿同赵娘子说了,想来赵娘子三日之后还会再来一趟的。”
“知道了,下去吧。”魏川点了点头,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那侍女已恭谨垂首退出了书房,顺带还不忘轻轻的合上了门扉。
待屋子里光照一暗,魏川便正眼看了看前方,见梅遇笙依旧悠哉悠哉的端着一杯温茶在那儿细品,他心中一紧,不由感叹道,“公公神机妙算,没想到今日赵掌媒……哦不对,是赵娘子真的来了。”
梅遇笙闻言一搁茶盏,细声问道,“方才魏医令同我说的事儿,有几成的肯定?”
魏川捏了捏拳道,“我前日是第一次给公主诊脉,是以也不敢十分肯定。公主一日三次随餐而服的汤药都是徐太医早上亲自抓了备好的,福熙殿的侍女们也只负责煎药熬药,只是……我前日去给公主送药,公主正好喊了头疼,我这才进去瞧了瞧,从面相上看,公主只是久病沉积,病去抽丝好的慢一些罢了,但……公主的脉象确有不妥。”
“怎样不妥?”梅遇笙双眸微敛。
“虚的很,照理说人沾旧病,脉象是会不稳一些,可公主整个脉象又虚又乱,并不像是药汤猛烈所致,反倒像……”
“中毒?”听着魏川越来越低的声音,梅遇笙便沉着的接了口。
魏川震惊的抬头看了一眼梅遇笙,然后又飞快得低下了头,视线飘忽道,“我……我不敢肯定。”
梅遇笙随之沉默了,小小的书房中,顿时只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迎向了那从窗外射入的几束日光,而就在这一片沉静中,梅遇笙的思绪却格外的清晰。
所谓无巧不成书,用在他发现衡阳可能中毒这件事儿上是再贴切不过了。说起来,还是因为赵卿欢私下探过了衡阳,他便顺理成章的让小良子多少留意一下福熙殿的动静。本来呢近日圣人已多少放松了一些对衡阳和福熙殿的禁令,是以梅遇笙便想着若衡阳隔三差五的想给赵卿欢递个话传个信儿他这边有个小良子自然是不难办的。可昨晚,小良子顺路绕去了福熙殿,正巧遇到徐伯源去殿内送药,小良子本不疑有他,见徐伯源送了药就出了殿门,他便也慢吞吞的跟在了徐伯源的身后准备回东明阁,谁知徐伯源在半路突然加快了步子走了岔路进了西花园。这夜黑风徐的,西花园都不曾点灯,远远看去,黑漆瞎火的一片,小良子机敏,顿时长了个心眼暗中就跟着徐伯源窜了进去。
索性昨儿月圆如盘,即便没有灯烛,光是借着头顶那明晃晃的月光也叫小良子看清了徐伯源在西花园秘会的人正是近日因款招南诏使者有劳而颇受圣人赏识的澧王。
澧王!
梅遇笙当时听小良子说完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可是找徐伯源对证显然是自寻死路的,所以梅遇笙这才想到了魏川。
“魏医令倒是诚实。”细思良久,梅遇笙忽然笑了笑,“想以前我与魏医令交集略浅,魏医令今日竟能将如此重要的事儿告诉我,魏医令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两个并无利益牵扯的人要捆绑在一起,梅遇笙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情义重天的屁话。他由衷的希望魏川有求于他,这样,他在衡阳可能被下毒这件事儿上才能有主动权。
“梅公公今日造访问及此事,就说明您对徐太医和公主那里已经起了疑心,我不过一介小小的医令,公公觉得我能求什么?”再抬头,魏川目光坚定,语气不卑不吭,倒是摆出了一副愿意和梅遇笙好好合作的姿态。
梅遇笙这才觉得平时扎在太医署的人堆里并不起眼的魏川其实是个聪明人,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祸将至,人心难测,魏医令于己,求的应该不外乎就是明哲保身、家业平安吧。”
“公公见惯世俗,一语中的。”魏川并不遮掩,闻言便点头道,“常言道居安思危,我现在便就是这个处境。说到底,我也要喊徐太医一声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顾着给自己铺路的。太医署里有很多人,即便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那也是因为有刀架在脖子上的无奈,我不想替徐太医去争什么理,事实上我更希望公公的猜测是错的,我的猜测也是错的。但是若今日我孑然一身,那我倒也能把事儿咽进肚子来赌一赌,可……我年幼丧父,十多年来与娘亲相依为命,如果福熙殿那里真如我与公公所料那般凶险,待东窗事发以后,徐太医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儿,我不敢去猜。”魏川说的含蓄,可也悉数尽言,见梅遇笙姿正身直的专心听着,他便自嘲的笑了笑道,“其实我今日的做法于徐太医而言已是大逆不道,当年若非他提拔,便就没有我魏川的今日,可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可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更何况你与徐伯源。你明着喊徐伯源一声师父,但其实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将你收入门下使唤派事儿罢了,这些年,他可曾教了你什么?”见魏川实在为难,梅遇笙便好心的接了他的口,“别说是太医署,放眼整个皇宫,同你与徐伯源这般的关系大有人在,所谓师父徒弟的,不过就是一个高低位置之分罢了,魏医令能想着替自己替家人周全,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魏川闻言点了点头,虽不至于完全的释怀,可心里却已经坦然了许多,“我这一辈子若说要求大富大贵也是不敢奢望的,公公也看见了,我是家无根基手无人脉的,既公公愿意成全,我必不负所托,公公放心,福熙殿那里若我有机会,一定会帮公公再仔细探一探的。”
正如梅遇笙所言,魏川久居官位,也是个聪明人,是以方才梅遇笙虽并未直言承诺他什么,但梅遇笙字里行间的意思魏川已是听懂了,且也知道该拿什么来回报梅遇笙。
梅遇笙一听,便出声嘱咐道,“一切量力而为,切莫打草惊蛇。”见魏川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想来最近你与赵娘子的联系应该会多起来,衡阳公主与赵娘子私下交好你应早有耳闻,这件事……”
“公公放心,我不会透露半分的。不过……”魏川犹豫了一下,“不过赵娘子来提的这门婚事……我……”
“这么与魏医令说吧,赵娘子此番是承了秋妃娘娘之意上门说媒的。”
“秋妃?”魏川显然有些吃惊,“我与秋妃娘娘素无来往,永和宫里的事儿,是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医令来插手的。”
梅遇笙闻言看了魏川一眼,心里忽然对赵卿欢能替秋妃想到魏川而暗生赞赏。是啊,不然怎么说赵卿欢就是活户籍呢,这魏、林两家,论身份地位,论家世门楣,其实都格外的般配,要说唯一的变数,那就是魏川若是存了一点儿想攀高枝往上爬的心思,那秋妃的这个义妹,肯定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想到这里,梅遇笙自然就动了心念推波助澜了一下道,“赵娘子今日来其实与秋妃娘娘关系不大,可那林家娘子与娘娘却是渊源颇深的,这桩媒你要是答应了,往后若太医署出了什么事儿,哪怕我无能为力了,娘娘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只是……若你点了头,这辈子的官路也可能就到了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