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梅遇笙是踩着最后的几下闭门鼓声敲响了翎竹苑的门的。当染婳迎他进堂屋的时候,赵卿欢已经披着一袭宽袍在里头等他了。
看她的模样似已经准备就寝了,梅遇笙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开口解释道,“今日宫里有宴较难脱身,是以出来的晚了一些。”
赵卿欢见他目光有些闪躲,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虽有些随意但却不算失礼,不由笑道,“方才和云娘子一同研磨,不小心打翻了砚台,襦裙上溅了墨汁,正巧你又来了,我怕有什么急事,便没换身体面的裙衫出来,倒让九郎见笑了。”
“我是怕你不自在,你怎么反倒担心起我来了。”梅遇笙心中微悦,当下就感觉到了赵卿欢对他的态度和昨日已经大为不同了。
赵卿欢闻言却笑了笑,然后就此打住了衣着的话题凝神说道,“早上你让小良子给裴苑带的话我已经都知道了,现在你来,可是南诏使者那里有什么动静了?”
“没有,安静的很。”梅遇笙一边说一边落了座,摇了摇头继续道,“南诏能一举统一六诏,势力本就不容小觑,这些年南诏又一直归顺我朝,暗中养精蓄锐,实力比起天宝年间,那是有增无减的。如今的南诏王是劝龙晟,此人虽然荒淫暴戾,但若论上阵杀敌,也称得上肖勇。他年少即位,由众将臣辅佐,为王至今身边那一众幕僚群臣的能耐也是令人忌惮的。今日南诏使者进殿,言辞间已略有狂妄之态,圣人……已将其看做了眼中钉,衡阳的事儿……”
赵卿欢听得心惊肉跳的,双手忍不住的微颤了起来,见梅遇笙欲言又止,她便连连追问道,“圣人察觉了南诏的野心,是不是也觉得和亲一事并不妥当?”
可偏偏梅遇笙却径直断了她的空想道,“卿欢,你其实是明白的,却总是不愿意去承认,衡阳的事儿,是板上钉钉的,圣人就算心里对南诏再不悦,可对于劝龙晟求娶衡阳一事,圣人是不会否议的。”
“那衡阳公主岂不等于是去送死?”赵卿欢怔怔的看着梅遇笙,指尖渐凉。
“所以,我们阻止不了衡阳去南诏,但可以想法子在……在圣人对付南诏的时候把衡阳接回来。”梅遇笙轻声道,“卿欢,你要知道,这是目前我们对衡阳唯一能做的事了。”
赵卿欢堪堪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看着梅遇笙,眼中糅杂着挫败和期许,半晌才沙哑道,“你是告诉我,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把公主往火坑里推吗?公主,公主她可是皇上的亲妹妹啊。”
“皇族天家,父子都能反目,手足亦能相残,又何况衡阳公主并非圣人的胞妹。”梅遇笙一语道破炎凉。
“九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见梅遇笙眼波平静,赵卿欢却由不死心。
“除非有人现在就挑起大唐和南诏的战事,不然,五月十五一过,衡阳就要出宫了。”
“这么……快?”赵卿欢蹙了眉,“那顾御史他……”
“顾容云被皇上派去了云南。”梅遇笙语出惊人,可口气却有些小心翼翼。
“什么?”赵卿欢瞪大了眼睛,竟吃惊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卿欢,我和你说过,衡阳的事,皇上是有了万分的把握。天子脚下,除非是皇上刻意不去深究,不然鲜少有事能瞒得过他的。”
“皇上……莫非真的知道了顾御史和公主……”赵卿欢颤抖着唇,几乎不敢去想象自己的假设。
梅遇笙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道,“皇上是今日见了南诏使者以后急召顾容云进殿的,两人是密谈,连我都不知道皇上和顾容云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当时知道顾容云要面圣,所以走的时候便留了小良子在殿外候着,小良子说顾容云出殿的时候面色看着还算沉稳,并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是以我觉得许是皇上让他到云南去办事的。”
“有这么巧么?”赵卿欢心有余悸,在面对衡阳的事儿时,不知为何,她总是会往最糟糕的一面去想。
“若南诏有什么动静,云南太守肯定不会不知道,南诏虽不容小觑,但皇上肯定也不会静候不动等着南诏来犯,顾容云此番去,或许正是皇上要走的第一步。”
“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是皇上知道了顾御史和衡阳公主的事儿呢?”赵卿欢很想相信梅遇笙的话,可又觉得最坏的局面并非不可能出现。
“卿欢,圣人日理万机,眼下南诏来使只差没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若换做我是圣人,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想着去关心妹妹的儿女私情而把国危放在一边置之不理的。”梅遇笙耐心说道,“更何况虽然今日顾容云走的仓促,但若真的要打听皇上交代了他什么其实也并非难事,不过就是需要些时日罢了。更何况我今日来也不是要你操心顾容云的,我是来告诉你,明日我会派小良子来接你进宫。”
“去看衡阳吗?”赵卿欢眼前一亮。
可梅遇笙却镇定否认道,“不,去见秋妃娘娘。”
赵卿欢闻言就糊涂了,“秋妃娘娘?”
梅遇笙见状,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颊目光温柔道,“我会帮你打点好一切的,但你切记,明日入宫,你就是去见秋妃娘娘的,因之前骊山之行娘娘与你一见如故,如今你摘服被贬,娘娘倍觉惋惜,便邀了你入宫叙旧,仅此而已。”
寥寥数语,梅遇笙说的轻松,可赵卿欢却能想象他在其中左右周全的为难,闻言便由衷谢道,“九郎,这件事,我就替公主先谢过你了。还有秋妃娘娘这儿,你本是替贵妃娘娘办事的,如今为了我却要冒险去奉承秋妃娘娘,我真的……”
“你别多想,宫里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些却也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梅遇笙见赵卿欢始终眼含歉意,倒忽然有些不习惯了,于是连忙打断了她道,“就说秋妃娘娘的事,确是她来寻的我,我卖给她一个面子,刚好能替你和衡阳牵线搭桥一下,其实也是两全其美的。不过你切记,回头见着衡阳千万长话短说,我给你只留了半盏茶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也远不够你们哭哭啼啼期期艾艾一番的。”
赵卿欢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了。”
“卿欢,切记,多劝劝衡阳,让她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按着皇上话里的意思,朝廷肯定是要对南诏出兵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且南诏虽然看着强势,但如今内部也乱的很,皇上正是认准了这个机会,才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去和亲不过是个前奏,若能就此忍了过去,等再回来,皇上肯定会念着她的大义,到那个时候,她和顾容云的事儿自然就能够水到渠成了。”
“可……”
“没有可是!”见赵卿欢依然犹豫,梅遇笙又斩钉截铁道,“你素来都有主见,待人处事也都算是冷静,这么一遇到衡阳的事儿就容易乱了方寸?”
梅遇笙的声音深沉,自身份暴露了以后,两人私下见面相谈,他就再也没有故意吊着嗓子说过话,是以赵卿欢也才知道,原来梅遇笙真正的声音竟醇厚如钟,朗朗有韵,和之前他刻意为之的尖细截然不同。
而思绪纷乱中,赵卿欢方才缓缓的开了口道,“这一年来,我总觉得……是我耽误了公主。”
“你什么?”梅遇笙一个晃神没听清楚。
“我耽误了公主,也耽误了顾御史。”赵卿欢抬起了头,苦笑道,“若没有我,他们就不会相识,若他们不相识,自然也就不会陷入欢恋之中,但九郎你知道吗?我很早的时候就给公主和顾御史算过姻缘命格,他们……注定了有缘无分。”
“所以呢?”梅遇笙修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敲,“所以你觉得你才是他们的因,他们因你而成果?”
“难道不是?”赵卿欢有些激动,“不然衡阳不会对顾御史执着不放,若非如此,可能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衡阳的事儿,因为夹着顾容云,所以在这一年多的时光中竟无巧不巧的就这么成了赵卿欢的执念。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但每次看到顾容云郁郁寡欢和衡阳心念成疾的模样,赵卿欢心里就会没来由的气自己,好似这一切的错都是她引起的一样。
“你以为,没了顾容云,衡阳公主今日就不用和亲了吗?”梅遇笙指尖的动作骤然一停,眼底突然露出了一丝愠怒,“卿欢,衡阳的处境她自己是最清楚的,今天就算没有顾容云,就算没有南诏,皇上把她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也不会平白无故让她就这么轻轻松松选个自己喜欢的驸马郎君嫁了的,所以哪怕是为了顾容云,你明儿见了她,也记得千万要劝了她把心思放正了,她如今即将和亲,若能平平安安凤冠霞帔的出宫自然是最好的,可但凡她生出了一丁点儿其他的念头,只怕回头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顾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