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之后,果然不出赵卿欢所料,这还未入夜呢,梅遇笙就已经冲进了翎竹苑,甚至比从官媒衙门回府的裴苑还要早了一刻钟。
“人呢!”当时赵卿欢正在膳房做膳,内堂里,只有云千素一人。见了她,梅遇笙自然是没什么客气的话,当即开口就吼了一声。
云千素挑眉迎上了梅遇笙的目光,笑眯眯的问道,“如今这宅子里住的人多,九郎问哪一个?”
梅遇笙正在气头上,本以为自己青着一张脸呢,云千素怎么都要怕他几分的,却不曾想她竟全然没有将自己的怒意放在眼中,当下便是一愣,心里更不悦了,“赵卿欢人呢。”
“哦,小欢啊,她在膳房,出门右拐再左拐就到了。”云千素格外好心的提点道,“九郎要当心,小欢今日的脾气也是糟糕的很呢。”
看着梅遇笙跨门而出的脚顿了顿,云千素笑在了心里,便是继续低头整理起了手中的画笔。
话说梅遇笙走到膳房的时候,赵卿欢正好站在窗口洗碗。两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隔着敞开的窗棂,视线就撞在了一起。
赵卿欢本就是等着梅遇笙来的,这会儿看到他自然也不惊讶,不过那挥之不去的尴尬却依然还缭绕在她心间。昨晚的那一吻,就如同烙印一般火辣辣的烙在了自己的胸口,就算她再刻意的不去想,可人只要稍微一放空,思绪就开始不由她控制。
但与其说她是不想去深究梅遇笙为何要吻她,还不如说她是不敢去深究他吻她的用意和心思。赵卿欢太清楚她自己分明也是有些古怪的,知道了梅遇笙并非真的太监以后,她除了震惊,心里竟还带了一丝惊喜和宽慰,可这样的心思,她自然不会和旁人去分享,更不会告诉梅遇笙,所以便就无法细念,只能囫囵一般的全部咽进肚子里了。
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的沉默了片刻,见赵卿欢目光如水神色凝沉,一点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梅遇笙便在心中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先张口道,“东方旬和禾煜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们马上搬出翎竹苑的。”
“我已经答应了十一郎和禾煜了,他们的事不用梅公公操心。”赵卿欢转开了视线,疏离的回了一句,然后慢条斯理的将洗干净的碗筷叠放了整齐,又擦干净了手,便跨出了膳房准备让染婳来端菜。
梅遇笙自然就拦下了她,耐着性子问道,“他们本就是来找你无理取闹的,你放心,他们的事儿我会处理好的。”
“他们诚意与我为友,可比公公要坦荡多了,何来无理取闹一说?”赵卿欢像就是要气他一般,学了禾煜的语调,把“公公”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梅遇笙感觉自己就是搬起了石头在砸自己的脚,想昨儿那甜头尝得还意犹未尽呢,可今日两人直接就杠上了。他不是听不出赵卿欢在说气话,就算眼下他还没闹明白禾煜和东方旬是怎么同赵卿欢认识的,但他敢打赌,两人与赵卿欢绝对不是什么诚意为友的关系。
可是,偏偏面对的是赵卿欢,梅遇笙的脾气就犟不起来了,说话时那低声下气的姿态也是心甘情愿的,“怎么不无理取闹了,你一屋子男未婚女未嫁的,天天有郎君这般出入你的府邸,若传了出去多不好听?”
赵卿欢一愣,没想到这会儿梅遇笙竟还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下差点失笑出了声,“这又如何?若我以前还在衙门为官,兴许清誉名声还要顾全一二,可现在我不过就是个寻常百姓,家中住几房人是男是女会不会惹来闲言碎语,与公公又有什么干系?”
“赵卿欢!”梅遇笙忍得额际青筋尽显,“你若要气我法子多了去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找不痛快?”赵卿欢冷冷的看着梅遇笙,昨晚蓄了一夜的无数个疑惑就这样翻江倒海的从嘴里冒了出来,“既公公如此心疼我,也见不得我不痛快,那我便就痛痛快快的问一问公公,你与十一郎还有禾煜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一息阁的人?你是不是在以前就知道我是苏桓君的徒弟,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师出旁支?一息阁与旁支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清高在上,我们独过阳关,师祖有训,你别说你不知道,你根本就是知道的分明,却又为何要来惹了我?”
昨晚那是仓促,又加上梅遇笙突如其来的轻薄,是以在沾琉台的时候,赵卿欢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事情背后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后来她回了府,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失了眠后,有些以前断断续续连不起来的疑惑便突然就这么顺畅的连在了一块儿。
想很早以前赵卿欢就怀疑过梅遇笙的身份,但当时因为认定了他是宦官,所以她才笃定他应该和一息阁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现在,在知道了禾煜和东方旬的来历后,在亲眼证实了他们和梅遇笙的关系以后,要再说梅遇笙和一息阁没有任何联系,赵卿欢也觉得那就是扯淡。
一息阁和旁支的关系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双方之势沿承至今,虽已说不上是水火不容,可对彼此都还是有些芥蒂的,是以双方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但如今,先是梅遇笙,后是禾煜和东方旬,一息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这不由的就让赵卿欢警惕了起来。
“卿欢……”梅遇笙见赵卿欢越说越激动,伸出了手就想去稳住她这个人,却被赵卿欢侧身躲了过去。
“你隐瞒身份常伴君侧,想来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语的,既是难言,所以就算昨日我无意窥探到了你的秘密,我也可以保证关于你的事我不会再问你。可是梅遇笙,我不来招惹你,便求你也别来招惹我行吗?”赵卿欢说这话的时候,只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心跳都无端得快了几分,“若论公,咱们可以联手共处,可私下,咱们能尽量别见面吗?”
“若我说不行呢?”梅遇笙静静的看着她。
“那你可做好了把一切都告诉我的准备?”赵卿欢也绝不退让。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意去细想,但这却不表示她是迟钝的,梅遇笙对自己的态度,赵卿欢不是不懂,她知道,他喜欢她。
可是说到喜欢……这情愫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好比衡阳对顾容云,云千素对方绥之,宋瑶对她的霍郎,自己……对顾容云。
赵卿欢想着想着就轻轻一笑,她不知道,梅遇笙喜欢她什么,毕竟从两人相处开始,叠加起来的那些记忆中,真正愉快的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剑拔弩张的,是明争暗斗的,是负气相悖的,若说梅遇笙讨厌她,赵卿欢是毫不犹豫能点下头的,但……他竟是喜欢她的……
“卿欢,你在逼我?”梅遇笙此刻心乱如麻,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赵卿欢的一举一动,是以就没发现她眉宇间已变柔了的神色。他能懂赵卿欢生气的理由,却并不赞同她想解决两人之间存在的这些问题的方式,所以再开口,他的声音里就多了一丝疲倦。
赵卿欢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却依然目光坚定、毫不让步的摇了摇头道,“不是九郎,我是在等你。”
梅遇笙一愣,猛的抬起了眼帘,目光中的赵卿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尽态极妍,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因为惯穿了雌雄难辨的官服,所以赵卿欢那明艳的风韵中还带着一种男儿般的英气,便是眼下她一袭鹅黄色襦裙在身,也折损不了她目光中透出的毅然风华。
“你说什么?”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说糊涂了梅遇笙。
“我说,我是在等你。”不过赵卿欢并不吝啬解释,“等你愿意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以后,或许我就能放下对你的警惕。”这句话太过暧昧,以致赵卿欢一张口脸颊就透出了薄绯色,“人与人之间相处贵在坦诚,可现在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顾虑,与其大家以后日日猜忌步步为营,不如现在坦荡荡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不说我不问,这样不是很好?”
见梅遇笙沉默无言,赵卿欢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而且现在于我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衡阳公主的事,且你这身份左右也不是马上就能抛开的,事有轻重,难道你以后就准备与我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了?”
“你这洒脱倒是手到擒来。”梅遇笙能明白赵卿欢说这番话的心态,可也当即笑她天真,“你以为做一做缩头乌龟,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就算要发生也是以后的事儿了,我何必现在就为了以后的事心烦意乱?”赵卿欢回的也理所当然。
两人似在打着哑谜,又似在打着太极,索性她能明白他,他也能理解她,这话对起来倒也毫无障碍,是以梅遇笙闻言就顺从的点头道,“既你不敢去细究,那我便依了你,可是之前说好的你来帮我的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卿欢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立刻见好就收,不敢再在别的事上对梅遇笙表现出半点的马虎敷衍。
梅遇笙见状,终于舒心的笑了笑,心里却对赵卿欢又不由的多了一分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