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话……”无殇吭声,他的口气极其冲,但看到沉绿越发糟糕的脸色还是住了口,半晌才慢条斯理的补充上一句,却不是对着秦瑞雪,亦不是沉绿,而是服侍的奴才。他的口气并不好,带着高高在上的骄傲:“去把这桌子撤了,做些清淡的。”话罢了,他柔声转向沉绿:“你要吃些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做给你。”
沉绿怯怯得看了秦瑞雪一眼,轻轻咬了咬嘴唇,回给他:“什么都好,沉绿不挑食的。”
秦瑞雪照样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用力地牵住沉绿的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十来岁的少年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脸上满是阴郁之色。他太清楚无殇对沉绿过分的殷勤是为了什么。
生活在这深宫里的男子八面玲珑心,早熟极了,对男女之情更是敏感得很。所以……喜欢沉绿,是明显的。无需特意探究,秦瑞雪心里就清楚得很。
奴才领了命出去,其他人也在无殇的示意下退了下去。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沉绿、无殇、秦瑞雪三人,气氛是说不出来的剑拔弩张,饶是沉绿这般迟钝的感受能力也察觉到了。两个男子对视一眼,皆是冷哼一声,又各自转回头去。她摸摸肚皮,努力的想着该如何调节下这两个人的针锋相对。
沉绿轻咳一声,笑着扯扯秦瑞雪的袖子。她粉雕玉琢的巴掌大的小脸儿仰起来,眼睛里水当当的,男生忍不住微微低下身子。他把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嗯?”秦瑞雪发出一个语气词来表示自己的疑问。
沉绿伸出自己一条短小的手臂揽住他,又用另外一只手附在他耳边,自己通过他耳廓和手中间的缝隙说话:“瑞雪哥哥同这个漂亮哥哥怎么瞧着不太好?”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微转:“这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亦是报这家仇的唯一机会和渠道。”沉绿笑了笑,属于小女孩的清凉声音因为故意放低而微微有些沙哑,再加上她说出如此狠厉的话而变得低沉可怖:“瑞雪哥哥要学会隐忍,还要学会隐藏。”听了这话秦瑞雪不禁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的微微放松了牵着女生的手。可很快他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秦瑞雪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伸出自己空闲的手刮了刮沉绿的鼻尖。
“好。”他这样回,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慢慢直起了身子。
他从未想过沉绿会有这样的一面。
从小到大,她都像是个稚嫩的小姑娘,调皮,爱闹,时不时的就要惹出些什么样的乱子出来。她一直都被他护在怀抱里。他从未想过她会长大。至少……不会长大得这样快。快得让他始料不及,觉得惊惧和恐慌,还有……心疼。
无妄之灾逼着一个尚未接触过外界的姑娘长大,这是多么残忍又恐怖的事情。他觉得心疼极了。
御膳房的动作很快,不多时就又上了满满一桌子。无殇没有动作,沉绿就也局促的站在原地,两只手的食指不安的搅在一起。秦瑞雪也沉默的站着,说不出的尴尬。最后还是沉绿发出了声音:“还是……上桌用膳吧,沉绿好饿。”她的肚子也很配合的“咕噜”一声,打破了僵局。两个男子都忍不住破了功,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瑞雪并不明显,他面瘫,只是嘴角微微勾起,倒是贵为东宫之主的男子“哈哈哈哈”地笑,毫无形象可言。沉绿被这两个人闹了个大红脸,低下头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无殇忙止住笑,拼命压抑下自己高高翘起的嘴角,他伸手摸了摸沉绿的脑袋:“那便坐下用膳吧,用膳吧。”
这回气氛已经好了许多,秦瑞雪执起箸替她布菜,无殇替她乘了一碗汤。
如果不算上无殇和秦瑞雪在沉绿看来莫名其妙的交锋,这是一顿愉快的午膳。
日子仿佛就是这样过去的。整整一年——三个人都黏在一起。沉绿八岁,秦瑞雪和无殇十一了。一年的相处下来,秦瑞雪发现无殇的心思并不坏。身为储君,比起其他的皇子他甚至显得有些缺心眼儿。别的皇子惦记着储君之位,待他总是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脚下可没少给他使绊子。毕竟都是小孩子,手法并不精明,就连沉绿也能抓住一丝端倪然后查出全部,偏偏无殇蠢,人明明白白提了出来他还替那人辩驳。
许久以后,数不清过了多少年,秦瑞雪和沉绿都还记着此时温润如玉的少年无殇。如果没有那件事。
如果没有那件事。
仿佛是一个冬日的早晨了,一年多以来秦瑞雪都守在沉绿的门前。那一日正赶上秦瑞雪的十一岁生辰,沉绿替他准备了一只笛子,玉质,清清冷冷的水色,冰冰凉凉的。瞧着就让人觉得寂寞。
可沉绿觉得这件物什就该送给秦瑞雪。它好像就是为了那个白衣男子而生,与他的灵魂最为贴近。
不出所料,秦瑞雪很喜欢。
他端坐在沉绿的榻边接过那支装在玉质铺着红色缎子的盒子里的笛子。手指碰到笛子的时候秦瑞雪的身子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了一下,凉丝丝的感觉透过他的指尖都要渗透到骨子里面。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对这支笛子产生了排斥与畏惧之心。可另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又迅速袭上他的心头。就仿佛……找到了归家,他的灵魂都忍不住与它亲近起来。
而他排斥的理由也很简单。
这支笛子给人的感觉太强大了,也太寂寞。
高处不胜寒。
他只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存了畏惧之心。
“瑞雪哥哥?”
直到沉绿疑惑的叫了他一声之后秦瑞雪才回过神。不知是为什么,他的白袍上甚至沾染着已经冰凉的汗液。他打了个哆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他无端觉得恐慌,并且……期待。他不由自主的就开了口:“绿绿,待我满了十五岁,咱们便成亲可好?”他这样问。
“我盼着我们成亲千百万年了,绿绿,我不负你,我定不负你,”他试探着又问了一遍:“我们成亲,可好?”
沉绿惊在他说的“成亲”二字里,并没有注意到他后一句的“千百万年”。甚至连秦瑞雪自己都震惊在了自己所说的话里面——许久,他才听到沉绿小声的、带着羞涩意味地低下头,应了他一声“好”。
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秦瑞雪
他披着大红色的斗篷,领子上裹着雪白的狐裘,手里拥着一只手炉。红色和白色,妖冶与纯洁交织刺激着沉绿的视觉。再加上平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突然变的阴郁萎靡得神色让沉绿直觉有事。
“怎么了?”她这样问,有些担心。秦瑞雪的神色照旧是淡淡的,沉绿却知道此时他的担心,一点也不比自己的担心少。
不问还好,这一问,两人皆看到无殇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眼底的惊恐和难过不言而喻。他说话时甚至带着哭腔,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的手炉落在地上,“当”的一声脆响,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沉绿和秦瑞雪才发现他的手炉早已燃尽了。她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手努力包裹住无殇的手,再一次问他:“怎么了?”
秦瑞雪亦是站起来,又躬下身子捡掉落在地上的手炉。意料之内的冰冷,燃尽的煤灰从炉口掉出来。他随意寻了个小台子将炉子放在上头,眼看着无殇的脸色呆滞。“……”无殇的声音颤抖:“我母后……母后她……没了!”说最后的“没了”时他提高了声调,脸上突然漫起一丝诡异的红色。他发出类似小兽呜咽的“呜呜”声,反手握紧了沉绿的手。久违的温热从他的手心钻进五脏六腑,他的眼睛终于落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我再也没有母后了……”
“我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成。听宫人说,她去的极惨,是被人下了毒,气孔流血。”
“我却碍着东宫之主的身份要记得‘血房不详’,甚至不能看她一眼……”
这话罢了,沉绿和秦瑞雪都呆了。他们可以理解无殇此时的绝望和无奈。这都是他们曾经感受过的,甚至还要浓烈一千倍一万倍。许久,他们听见无殇哽咽着出声:“我多希望我不是这该死的储君……若不是我,母后不会去的……而我也不会连看都不能看她一眼……”
“我根本不想要这储君之位啊……”
听闻此言,沉绿和秦瑞雪默契地对视一眼:“莫非是因为你是储君,才有人对你母后下手?”沉绿这样问。
无殇“嗯”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犹如筛糠一般,他问:“你是说……”
沉绿和秦瑞雪皆是点头:“陈太妃。”
只有她的儿子年龄适当,文武双全,头脑也聪明。若是不说为人太阴翳,之论才能,他是和无殇最有一拼的。而最看不惯无殇的,便是他,最看不上他母亲的,便是陈太妃了。